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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岁初夏，余以事赴故都，初识叶君石蓀。孤馆明灯，煮茗谈艺，叶君尽出平日所作词六十余首相示。余迥环讽诵，击节赞赏，叹为清新俊逸，得未曾有，劝其付印，公诸同好，叶君顾谦逊未遑。近读本刊第三百零六期，载叶君《轻梦词》十一首，深喜叶君不自珍秘，出饷国人，爰就读后所感，拉杂书出，以质之海内倚声之士。

余以为叶君词之特色约有三端：

（一）凡诗词皆贵有整个之意境，而不贵零碎之佳句。《古诗十九首》无句可摘，然每首皆有其特具之意境，故能“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曹植、阮籍、陶潜犹不以佳句为尚。宋、齐以降，诗道衰敝，谢灵运、谢脁、何逊、阴铿等始有佳句可指，为人传诵。然阴、何之作，往往有句无篇，气味浅薄。后之诗人，性耽佳句，于是有先得一二美句然后补凑成篇者（李贺锦囊故事可为显证），有殚精竭力于字句之琢炼者（如贾岛之“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举轻失重，瑜不掩瑕，不可谓非诗道之一病也。今观叶君之词，每首中虽不必皆有极精彩之佳句，然实有特具之意境。一首之中，每字每句及其声音辞采，皆于表现此特殊之意境有相当之职责，故成为一整个的而有生气之作品，非若零碎填凑者之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其特色一也。

（二）凡一首诗或词，其声音辞采皆于表现意境及情感有极重要之关系。故选色、配声二事，作者所不可忽。就中声音一端，尤重于采色，以其感人犹敏而收效尤巨也。吾国古之诗人，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然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至沈约始发其秘，详加研索。惟所致意者仅在句中诸字低昂轻重之相调和，而于韵脚无所论列。夫韵脚之音，或沉雄，或寥亮，或轻倩，或凄婉，苟与篇中之情感相合，则相得益彰，足增动人之力。西方诗人颇注意于此，如阿伦波（Edgar Allan Poe）作The Raven一诗，因全诗为悲哀之情绪，故选door，floor，nevermore等低而沉之音作韵脚。今观叶君之词，如《月中行》之“清光今夜泻丛林，随地漾清阴”，用“林”“阴”等轻倩幽清之音作韵脚，适与月夜丛林之幽美景象相合。又如《十二时》表现一种萧索之境界，故用“落”“索”“曲”“漠”等沉而促之音。又如《生查子》所用之韵如“近”“殉”，皆紧峭沉着，亦适与词中沉挚之情相合。此可知叶君下笔之前，必先经一番细心之选择，正如西方诗人之惨淡经营，而非偶然凑拍，暗与理合。此其特色二也。

（三）叶君留欧多年，精研西方文学，故往往能用西方事物入词，而不失中国诗词之风味（如《忆秦娥》之用圣母即其一例）。又往往能运化西洋诗之章法入词，而不失于诡异。（如《浣溪沙》前半阕纪言，后半阕始述事，即其一例。吾尚见君有《玉楼春》词，三首蝉联合记一事，而第一首之前半阕与第三首之后半阕皆用相同之两句仅稍易一二字，即仿西洋诗中重句之法，弥以见其情绪迥环荡漾之妙，余最爱之。）此其特色三也。

自海道大通，欧化东渐，世变之烈，振古未有。故吾国今日凡举政教、风习、学术、文艺皆在蜕故变新之中。即就诗歌一端而言，异日如何蜕变，国人持论不同，趋向各异。惟吾人始终主张“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为创建新诗之正轨。所谓旧格律者，虽亦不妨稍有变通，惟须以不背艺术之美为原则。本此标准试验于诗者，以江津吴芳吉君（碧柳）造诣最佳，惜乎中道殂谢，未竟其业。本此标准试验于词而有成绩者，吾人闻见狭隘，所知尚鲜。今叶君所作，颇与此旨相合。叶君深于法国文学，法人文学在欧洲以精美著称，而词亦为吾国最深美之诗体，应用治法国文学之心得以作词，定可收他山攻错之益。而叶君于创作文艺又抱有极忠实之态度。（夏间余与叶君论词时，劝其付印。叶君谓未尝专力治词，称情抒写，未敢自信，异日苟付印，尚须请词学专家加以校阅，恐与词律有疏舛处也。此可见其谨严慎密，忠于文艺，异乎世之畏难就易，苟且鲁莽，而复妄以创作自矜者矣。）精进不懈，日大以肆，将可于词中增加新生命而开创新途径，此则吾人所深望于叶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