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梁鹤铨君逝世三十余年矣。其诗稿一册，久藏箧中，余屡思为题记，而因循未果。今余年逾八旬，饱更桑海，倦念曩昔金石之交，弥增迟暮落漠之感，读其遗稿，泫然久之。

君名国常，鹤铨，其字也。山东荣成人。1917年，卒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应文官考试，及第，分发海军部，为科员。海军部闲曹事简，不必排日入值，而薪俸亦常欠发。君赁屋深巷，淡泊自甘，惟以迻译化学名著、读书吟诗以自遣。冠盖京华，斯人憔悴，如是者十年。1927年秋，君应保定私立培德中学教务主任刘愚忱君之聘，来校授化学。时余亦执教斯校，倾盖之谈，如故相识。在校舍中，余与君比屋而居，夜灯静室，共读杜诗，札记所得，集为两册。君居保定半载后离去。1929年春，君复应聘来保定，授河北大学预科国文；其后复应聘为私立同仁中学国文教员，校长杨君绳武礼重备至，君遂安居弗去，迄于1937年夏卢沟事变之前。此数年中，余与君过从甚密，亲如家人，几无有旬日不相晤者。余与君互访谈论，恒至日暮，相与斟酌新作，商榷前藻，讥评时政，衡量人物，意气风发，莫逆于心。时同道者尚有张效直先生（希彖），高苏垣、薛效宽（声震）两君。每春秋佳日，辄相招邀，或郊野清游，或名园宴饮，甚足乐也。1937年夏，卢沟变起，抗战军兴。余漂泊西南，任教于浙江大学；君则息影海滨，授徒自给。余曾荐君于浙江大学当事者，礼聘君为中文系副教授，君以道路艰阻辞。抗战胜利，新中国肇兴，余与君函札相慰，冀复能如昔日聚首论学之乐，而君已于1954年长逝矣，年六十二。

君读诗以老杜为宗，持论甚高，其所自作则直抒胸臆，独往独来，一空依傍，而奇气贯注于其间。但亦时时就余商榷利病，余所贡言有当君意者，君即欣然改易，改罢复长吟以验之；而余之所作，君亦指其瑕疵，不稍隐讳。余少时学诗颇涉黄山谷、陈后山之藩篱，而君独不喜黄诗，谓其生硬寡韵味。其后隐居海滨，取黄诗熟读之，参以任渊、史容之注，致书告余云：“近熟读黄山谷诗，始悟其妙，惜不得与兄畅论也。”此均足见君虚怀乐善，异夫近世文人虚骄之气者矣。君作书喜用鸡毫，别出新意，在保定时，友人及弟子乞书者甚众焉。

梁君为人贞介绝俗，交游甚寡，故声名不彰，知之者鲜，然其人品及诗品均有特异之操而不可磨灭者，故余撰此文略述梁君生平，兼志余怀旧之思焉。

1990年1月缪钺写于冰茧庵

［原载《冰茧庵序跋辑存》（增补本），文津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