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琮《骈枝集》序
挚友嘉兴钱琢如先生宝琮逝世十余年矣,追念昔游,时萦于怀。先生少时游学英国,习土木工程,归国后任教于各大学,以精研中国天文历算史驰誉当世,余慕其名而未获相识也。抗战军兴,浙江大学内迁宜山。1938年秋,余应聘任教,时先生亦授学于浙江大学数学系。余以友人郭洽周先生之介谒先生于寓庐。先生伉爽坦易,倾怀畅谈,并出所作诗相示。余读毕,曰:“何其似赵瓯北耶?”先生大笑曰:“子诚知我者。”盖瓯北喜以诗说理,先生所作与之相近也。此后时相过从,交谊日笃。余性孤介,不喜诡随,而先生亦耿直特立,论学方人,从不假借,意气投合,出于自然。1940年春,浙江大学北迁遵义,先生随理学院居于湄潭,相隔百里,晤面遂稀。抗战胜利,余来成都,先生返归杭州,益相暌隔。50年代中期,先生赴北京任中国科学院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研究员。1956年夏,余赴京开会,寓居西郊。先生闻讯,远道来访,欢然道故,久之乃去;先生校点《算经十书》,亦嘱余写书名题签;其盛意均可感也。“文革”浩劫,天地翻覆,士人多罹其灾,先生亦未能幸免。1972年春,患偏枯之疾;1974年1月,病逝苏州。余闻讣惊痛,潸然流涕者久之,盖为天下恸,为士林悲,非独哭其私也。
中国天文历算史为专门绝学,先生竭毕生之力,覃研深邃,论著精宏,如撰写《中国数学史话》《古算考源》,主编《中国数学史》,校点《算经十书》,并发表论文三十余篇,均足以信今传后矣。先生治学之余,亦喜吟咏,存稿百余首,名曰《骈枝集》。哲嗣钱煦及其夫周本淳两君谋付诸剞劂,以余与先生交谊笃厚,驰函乞序,余义不敢辞。
先生为自然科学史名家,以平日治学心得形诸吟咏,乃极自然之事。故《骈枝集》中有《草〈戴震算学天文著述考〉毕系以二章》《牛顿天体力学赞》《旧历甲申正月朔纪历》《读殷翰质数之分布三首》《读〈考工记〉六首》《论二十八宿之来历脱稿后作》诸什,实能别开生面,为古今人诗集中极所罕见者。或谓诗以缘情绮靡为宗,今写入天文历算之学,岂不枯寂寡味乎?余谓是亦在于作者如何处理之而已。东晋孙绰、许询以玄言入诗,曾蒙“平典似《道德论》”之讥,然谢灵运为之,则无损诗意。今先生以五七言诗叙写精微奥衍之天文历算,殊见精思与功力,固不妨在骚坛中别树一帜,况其中不乏可以启迪新思者,非尽枯寂寡味也。兹举一事以明之。
戴东原以天算之学卓著清代。余尝与先生论及戴氏,谓其学问才力固称超绝,然治学态度实不无可议者。余举王静安先生所撰《聚珍本戴校水经注跋》为例,曰:“王氏指出,戴书不独厚诬《大典》本,抹杀诸家本,且有私改《大典》假托他本之迹。‘凡此等学问上可忌可耻之事,东原悉为之而不顾,则皆由气矜之一念误之。’”先生曰:“余董理戴东原算学天文著述,亦发现同类情况,曾撰《戴震算学天文著述考》以辨析之。”因出示所系诗二首:
朴学奇材众所望,研经象数艺兼长。
西洋弧矢传疑旧,北极璇玑解异常。
引史类讹浮大白,读书未遍下雌黄。
亲家难得微波榭,肯为先生校刻忙。
纂要钩玄著作传,网罗算氏绍前贤。
割圜体仿荆川论,原象功犹《玉海》编。
筹策纵横添异训,纬经颠倒失真诠。
公书惟恐人能解,解得渠时亦枉然。
此二诗指出戴氏算学天文著作中之失误及其治学态度不忠实之处,而措语谐婉,饶有意趣,固不失风人之旨也。
《骈枝集》篇什虽寡,涵蕴甚丰。其中叙写研治天文历算心得之作,上文已论及矣。此外,有慨叹抗战时之国难民瘼者,有描绘随浙江大学内迁途中行旅艰阻及沿途山川景物者,有叙写抗战时期中教师生计困窘而仍能安贫自守者。先生之诗盖深有得于韩昌黎,善以遒劲盘折之笔作长篇古诗,能曲尽事情物态,如《建德行》《香港劫》《旅次桂林》《冠英阁下岩洞》《吃饭难》《场坝》等篇皆是。至于描写山水之诗,刻画险峻似郑子尹。如《水硐沟》诗一段云:
远山草色苍茫里,夭矫清冷挂玉虹。
前进十里忽不见,但闻沟水鸣淙淙。
水声转挟雷霆重,仰看银浪翻晴空。
三叠贯连足千尺,赴壑力撼左右峰。
岭脊有云随涧下,山根无雨常空蒙。
乍惊龙斗动魂魄,面壁相习披心胸。
胸怀抑塞不平气,付与奔湍一泻中。
馀气磅礴澄潭底,迥波激荡生寒风。
先生所作抒情写景之七言律言,不仅情韵不匮,且往往含蕴哲理。如《暮春》:
万物荣枯委曜灵,繁英淖约任飘零。
桃根遗孽能伤李,柳絮随风竟化萍。
风信屡催啼鸟变,雨来顿失远山青。
四时代序君休恼,终古韶光不肯停。
又如《落花》:
飘零身世总前因,辜负东皇宠命新。
未必两情皆逝水,更无一语委香尘。
红霞散去成红雨,闰月由来不闰春。
杜牧重寻嗟已晚,请歌金缕惜斯辰。
此两诗,或观万物变易,而见大化运转不停之机,或叹良时易逝,而兴才士身世飘零之感,均足以发人深省。盖先生以科学家敏锐精密之思观生察物,自能洞微烛隐,引发玄机,与流连光景泛泛之作不同矣。
总之,《骈枝集》情思内涵及艺术风格均有独到之处,余所评介,粗引其端,读者可自得之。至于所述先生平生之介性清操、绝学精诣,则于知人论世或有补焉。昔欧阳永叔作《苏氏文集序》,谓苏子美之诗文如金玉然,其精气光怪能常自发见。余固不敢仰企欧公,然撰《骈枝集》序时,则确信琢如先生之诗,其精气光怪亦将长留天地间也。
1990年5月缪钺写于四川大学历史系
(原载《文献》,199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