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斌龢译柏拉图《理想国》序言
江阴郭洽周先生斌龢据古希腊文本译柏拉图《理想国》既竣,将付商务印书馆刊行问世,驰书相告,嘱为序言。余自愧祷昧,于希腊古先哲人之学无能为役,焉足以序先生之书?惟念平生与先生相交,所谓“风雨急而不辍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者,今先生以八秩高龄,成此宏伟之译著,余得勉贡芜辞,附名卷中,并藉以叙写先生之学诣志业及吾二人交谊之笃,则非但义不敢辞,抑且引为荣幸者矣。
柏拉图为古希腊三大哲人之一,上承苏格拉底,下启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学术文化之根本目标即在于追求智慧、追求知识、追求真理。柏拉图认为,哲学家与政治家应合二为一,哲学家应具治国之才能而政治家亦应有哲学之思想,哲学家主政,则至治可期。柏拉图生于雅典城邦衰落时期,少时试图从政而理想幻灭,于是困心衡虑,著《理想国》一书,抒写其哲学家治国之宏伟卓识。《理想国》书中涵蕴宏富,体大思精,凡当时国计民生急迫之问题,几无不涉及,影响于后世欧西文化者至深且巨。此书旧有中译本,乃据英译本转译,未能尽符原旨。洽周先生少承家学,诵读古书,后卒业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文专修科,又考入香港大学,深受其师沃模(G.N.Orme)先生之教,知西方文化导源希腊、罗马,而希腊尤为重要。其后考取公费,西游美国,受业于哈佛大学白璧德(Irving Babbitt)先生之门,饫闻新人文主义之说,精通古希腊、拉丁及英、法诸国语文,深研欧西文哲之学,欲探其流变,撷其精英,而取为我用。归国数十年中,任教上庠,常思据古希腊文本迻译柏氏之书以飨中土学者,晚岁多暇,始克偿其夙愿。汤用彤先生论鸠摩罗什译经之业曰:“今日识外洋文字,未悉西人哲理,即可译哲人名著。然古昔中国译经之巨子,必须先即为佛学之大师,均既深通其义,乃行传译。”(《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章《什公之译经》节)所言深契译经甘苦。今洽周先生既沉潜于古希腊哲人之学,又精通其时之语言文字,则其所译柏氏之书,必将如僧肇评罗什译经所谓“陶练覆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者(《百论》序),固可知矣。先生弟子张竹明君,受学于先生近二十年,精通古希腊文,曾译亚里士多德《物理学》行世。先生译柏氏之书,张君多所襄助,亦如僧肇之于罗什焉。
余与先生相交五十年,其间道义互期,志业共勉以及行踪离合之迹,颇有足追忆者。今撮而述之,庶几读先生之译著者,可以想见其为人焉。
当20年代末期,先生任教于东北大学,挚友吴雨僧先生数数为余称道先生之为人,愿交而未得也。1931年秋,辽沈沦陷,先生仓皇入关,受清华大学之聘。1933年暮春,余至故都,以雨僧先生之介,与先生相识。惟时胡骑凭陵,幽燕告警,曾同游颐和园,置酒昆明湖畔,伤国运之陵夷,思匹夫之有责,追慕顾亭林之志业风节,相与激励,慨然者久之。余赠先生诗曰:“林宗风采久知闻,咳唾珠玑自不群。振弊起衰豪俊事,人间何幸又逢君。”又曰:“一角昆明湖上亭,澄波荡荡柳青青。可怜举世方沉醉,茗话风前叹独醒。”此为余与先生订交之始。
1937年夏秋之际,卢沟变起,抗战军兴,先生受任主持浙江大学中国文学系,邀余同往。时校址由杭州经赣、湘辗转内迁,初居宜山,后徙遵义。终始八载,患难相依,虽朝野艰虞,而弦诵不辍。校长竺藕舫先生可桢,以纵贯天人之绝学,树“实事求是”之校风,英彦群集,共勉大业,培育人才,激扬士气。洽周先生亦意气发舒,以振兴文教为己任,尝谓世变日亟,应谋自救,而笃旧者迂阔,崇洋者浅薄,举不足以语此;必也,以宏通之识、淹雅之学,抉择发扬吾华夏族数千年文化之菁英而兼采欧西之长,始可以拓新文运,而古希腊哲人追求真知之精神亦极有足取者。先生又尝与余纵论史事,谓东汉桓、灵之间,虽主荒政谬,朝纲日陵,而士节弥励,清议犹存,激浊扬清,伸张正论,故顾亭林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余因赠诗云:“士气东京美,千秋未可逢。末流方混浊,卓节独从容。霜降余枯草,风高响劲松。一绳维大树,愿勖郭林宗。”亦朋友相勉以善之义也。1945年,抗战胜利,先生应中央大学之聘,远赴金陵,余则西游蜀都,任华西大学、四川大学文史讲席,虽相隔数千里,而函札论学,岁月相继。
1949年,新中国成立,国运兴隆,人思自奋。余与先生亦驰函相勉,以为幸逢圣代,当各尽其所学呈献于当世,以副平生报国之怀;而十年浩劫,沧海横流,困厄自晦,声问阻绝。故交零落,念南皮之旧游;枯树婆娑,哀子山之新赋。及夫拨乱反正,日月重光,先生虽寿登耄耋,而神明不衰,矻矻穷年,成此不朽之译著,岿然如鲁殿灵光,亦深可敬佩者矣。曩昔在浙江大学之时,发扬蹈厉之怀,切磋讲习之乐,诚有足追忆珍惜者。今竺藕舫先生久归道山,吴雨僧先生墓有宿草,余亦因循岁月,迟暮无成,空斋操翰,序先生之译著,不禁凄然伤怀,而更思有以自勉也。
1984年春缪钺写于四川大学历史系
(原载《冰茧庵序跋辑存》,巴蜀书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