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大稿，至深钦佩。才气骏发，情意肫挚，嘉禾秀出，颖竖群伦，大雅之才，美矣茂矣。

尝讥弹今世作者，率有二弊，一曰浮泛，二曰虚伪。诗人借物触情，斯为比兴，贵乎罕譬而喻，非以敷曼无休。即使描摹景物，亦宜熔裁适当。若惟知规摹物类，刻画花鸟，累辞积句，穷牍连篇，使读者苦索冥搜，莫窥意旨。是曰费词。又或真宰不存，藻词满腹，写景则夕阳芳草，赋别则南浦春波，偶尔怀人，亦曰屋梁落月，寻常登望，辄云万里百年。十首以后，词意略同，不见性情，徒增烦厌。是曰滥藻。皆浮泛之弊也。选理骚心，食而不化，折兰赠佩，咏史游仙，纵使琢句精炼，如楮叶之乱真，亦恐本意无存，似鹦鹉之学语。是曰陈意。若夫因文造情，苟驰夸饰，甫忧敌患，即欲请缨，偶慨国乱，顿思揽辔，非宋玉之失志，亦摇落悲秋，如潘岳之热中，而泛咏皋壤，优伶登场，啼笑皆伪。是曰假象。皆虚伪之弊也。

综此二弊，雨僧兄皆无之。言志必真，选辞必切。廿前篇什，稍患粗疏，归国以还，弥臻跌宕。金陵有江山之助，（《金陵集》中诸作，清华韵秀，殆得江南山水灵淑之气。）辽东多慷慨之怀，（《辽东》诸诗，情意沉痛，音节凄清。）西征省亲，至情流露，（《西征集》中，如《省父》《别父》及涉及诸亲友之诗，皆肫厚诚挚，感人心脾。）京国设帐，寄慨遥深。（《京国集》中，感事言怀之作，均直抒胸臆，悲愤苍凉。）后来居上，无俟赘辞。若求白璧微瑕，惟在未臻精炼。意不炼则驳而不纯，（凡思绪初发，每苦杂乱，如有意即存，必致玉石相淆，若能采撷精华，约而取之，如擒贼擒王，余党自服。阮、陶之作，无甚长篇，而觉意味深厚，百读不厌，以其能剥肤存液也。兄集中长篇之五七古，皆有真情至理，惟因意欠锻炼，故诗少光彩。兄言：“古今大诗人写入诗者，皆其一生经验最重要、最高贵之部分。”钺窃以为吾人作一首诗时，亦宜选当时情意最重要、最高贵之部分，而弃其余也。）辞不炼则质而不美，（意佳矣，而词不炼，则质美形恶，为累非浅。古大家诗之白描者，看似真率自然，苟细细玩味之，觉其如精金粹玉，光彩腾跃，如陶诗“结庐在人境”四句，似极平常，而王介甫以为“奇绝不可及”，此中意味，正耐寻思。兄诗中之句，如“人间信有罡风劫，天上初成玉女宫”，觉用意婉转，韵味隽永。又如“少年儿女秋闺意，流转死生世上情，各有奇愁说不得，几曾佳节月能明”，亦觉跌宕有奇气，则因造语精炼也。若“此道今时无敌手，中华第一大诗人。私情公意俱圆满，技术天才并绝伦”，用意非不壮阔，惟造句粗率，则觉乏味。）虽一眚不掩大德，而淘金固贵汰沙，精益求精，艺事无尽。

呜呼，诗道精微，苦难辞逮，或形似相反，而实乃相成，或差若毫厘，则谬以千里。剖纤析密，识照贵圆，雕琢与自然舛午，而平淡出于绚烂；创造与模仿相违，而通变由于因袭。此相反而相成者也。白描不当，恐陷粗俗；典丽太过，弊在板重。格调高朗，易伤肤廓；思路深刻，每至晦涩。约敕自好，恐以边幅见病；卓荦偏人，又患奇诡异常。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者也。故白刃可蹈，中庸实难，略涉偏畸，过犹不及。贾岛三年成句，杜甫改罢长吟，岂无得而然哉，亦欲求恰到好处之境也。

迩来欧风东渐，诗道荡摇，旧贯不可尽仍，新体反滋歧路。熔冶中外，自铸伟词，苟非通才，孰肩此任。吾兄于远西歌辞，既已造堂哜胾，而于宗邦风雅，又复穷力研几，异日为百川障，扶大雅轮，撷莎（莎士比亚Shakespeare）米（米尔顿Milton）之精英，扬李杜之光焰，创为真正之新诗者，舍雨僧外，谁可当此。期之者深，则责之者重。广获而精导，寡作而湛思，辨几微之差，审相反之美，此钺所望诸雨僧者也。

昔曹子建好人讥弹，世推雅量，绵绵千载，乃得雨僧，故敢披胆沥肝，贡其愚见。无南威之美，而擅论淑媛；乏龙泉之利，而轻评断割。不量德力，知遗诮于达人；唐突西施，乞见恕于良友。（钺自学诗迄今虽已十载，然仅涉波流，实无深诣。欣赏古人，只能略辨体貌，而不能剖析精微。操觚有作，自恨凡庸，即渐有一二句稍可取者，亦适逢其机，于诗中甘苦利病未能尽悟，虽欲润色，心无权衡。此乃自知之实言，非谦之虚语。盖钺无论治何学，皆犯无恒［见异思迁］、不精［浅尝即止谦之虚语。盖钺无论治何学，皆犯无恒［见异思迁］、不精［浅尝即止］之弊。固不独治诗为然也。屡欲改此弊，苦无人鞭策。近与梁君鹤铨每夜评杜诗，辨析微密，比较异同，虽为时非久，觉稍能得益。如能持之以恒，或可窥诗学门径。今则殊觉茫昧。既蒙兄远道寄诗，若泛泛赞扬，殊负厚意，故敢本其管见，详细述之，譬如吾兄问道于盲，而盲者惟有擿埴索途以相告耳。其当与否，固须兄自审择之也。）

民国十六年十月溧阳缪钺拜识

（原载《吴宓诗集》，中华书局193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