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妹丈杨联陞教授——我与联陞教授的诗词赠答

妹丈杨莲生教授（联陞）于1990年11月16日在美国马萨诸塞州阿灵顿家中逝世。我万里之外，闻讯惊痛，即作《浪淘沙》词以志哀悼，词曰：

万里海天昏。哀耗惊闻。相逢从此更无因。载传书勤论学，忍读遗文？　师弟少相亲，申以婚姻。纷纷往事散如云。纵有倾河注海泪，何处招魂？

这首词篇幅虽短，而含蕴甚丰。“师弟少相亲，申以婚姻”两句述及莲生十余岁时之事。莲生先人原籍浙江绍兴，侨居保定。他十余岁时，在私立志存中学读书，那时我在志存中学教国文，但并未在他那一班任课，不过，我听说他天资颖异，成绩突出。后来，经亲友介绍，我们结成姻戚，我七妹缪（字宛君）与莲生结婚。那是在1930年夏间。七妹于归杨氏时，我作了一首送嫁诗：

笙歌喧门宇，华烛耀高堂。

墨车宵在门，离泪粲成行。

妹生十六年，未离阿母旁。

女大有所归，母心宁不伤。

温惠相夫婿，努力侍姑嫜。

无贻父母罹，敬戒不可忘。

与子同根生，诗礼相扶将。

子性和且淑，美誉期无量。

手种庭中蕙，英华正发扬。

鼎鼎百年内，持此共芬芳。

从此以后，数十年中，回想起来，真是“纷纷往事散如云”，不禁感慨系之。

莲生中学卒业后，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于1937年夏卒业。这年7月，日军大举侵华，卢沟变起，抗战军兴。我避乱南下，流转西南，在浙江大学任教，而莲生则留在北平，家居读书。1941年，莲生应美国贾德纳教授之邀，到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做助理，同时攻读博士学位。1946年，得博士学位，后来即在哈佛大学东亚历史与文化系任教四十余年。

瀛海万里，沧波远隔。1949年以前，还可以时通音问，新中国建立以后，因中美邦交不睦，我与莲生声问阻隔者二十余年。1974年，莲生携七妹回祖国探亲，在北京小住匝月，我与内子湘亦赴京相聚，得以畅叙天伦之乐。1976年以后，拨乱反正，中国采取开放政策。1977年夏，莲生、七妹再度来到北京，我因目疾，未能往晤，命大儿慈明代往。此后十余年中，又可常通书信了。

莲生在哈佛大学任教四十年，又曾赴日本、法国讲学，造诣精深，著述宏富，培养人才很多，学术贡献很大。这些功绩，世间已有定评，无须我赘述。现在仅就近十年中我与莲生诗篇赠答的情况写一点回忆。

莲生在治学之外，多才多艺，也工于吟咏。他作诗不多，但能发新意。我是喜欢以吟咏寄兴的，所以也常有诗寄赠。

1977年夏，莲生、七妹再度来到北京时，我因患目疾，不能往晤，莲生拟来成都相会，但当时成都尚非开放城市，外宾不能来。我派大儿慈明赴京拜谒，并代我致候。1979年，我国施行改革开放政策，成都已定为开放城市，我于是寄诗给莲生，希望他与七妹再度来华相聚，诗云：

万里归航已隔年，天伦相念各华颠。

中原访古心犹壮，病目难医亦自怜。

十载沧桑惊梦幻，百年志业托新编。

迎君一片风光好，照眼红旗处处传。

1977年莲生来华时，曾赴河南考察文物，故有“中原访古”之句。我当时正指导四川大学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室成员编纂《北朝会要》，故有“百年志业托新编”之句。

1980年，为莲生与七妹结缡五十周年，我作诗一首寄赠：

梁孟相亲谊，于今五十年。

深情寄海水，万里到君前。

1983年，我八十岁（按旧计算法）。莲生画了一幅山水画，寄给我致贺，并与七妹联名题诗于上，诗云：

文史西川尊长老，盈门桃李子孙贤。

称觞上寿三分二，珍重康宁四十年。

诗中末二句意思是说，我现在八十岁，只是过了一生的三分之二，如果活到一百二十岁，还有四十年。

1984年，是莲生的七十寿辰。我作了一首五古诗寄贺，诗云：

岐嶷少小姿，嘉誉寰区满。

申以婚姻情，况值芳华晚。

七十古来稀，此语闻前典。

摄生日有术，耄耋今非鲜。

文史贯千年，撰著盈百卷。

巴黎与东京，殊域骋雄辩。

乔木念神州，沧溟渺无限。

惊闻龙蛇斗，几见蓬莱浅。

辽鹤归故乡，京邑恣游衍。

晤言怀夙昔，世事多午舛。

一别又十年，相思劳望眼。

梁孟德弥光，松鹤期犹远。

遥祝酒一觞，努力加餐饭。

这首古诗篇幅不长，但是精心结撰的。诗中对于莲生的生平行历与学术造诣都曾述及，也提到在多年世变沧桑之后归国重晤之事。

1986年6月，莲生寄来一画，有诗两首。我所著《冰茧庵丛稿》于1985年出版，邓长风君写书评一篇，发表于《群言》杂志中。我将邓文复制品寄给莲生。莲生这次来信中说：

《群言》所载邓长风评介文，简洁明快，言之有物，确属上乘。此等评介文，对读者大有益处，在作者当许为知音。兄以“冰茧”为斋名，为时甚早，知者未必甚多，因联想，敬题《丛稿》一绝：“考艺研经自妙年，文心史识两无前。灵谿灵处生冰茧，异代应知有此贤。”乞正。

这首七绝著墨不多，但是清逸宕折，殊有意趣。莲生信中又说：

大嫂致宛君信，弟等甚为感动，一起即觉其中有诗。但久不作诗，思路枯涩，至午夜梦回，方成一绝句：“姑嫂情深心最系，每因下学待归迟。髫龄故事成新话，笑倒阿兄老不知。”故事者，宛君常烦大嫂梳头，发多不易处理，有时呼痛，令大嫂为难。此事我兄知亦可作不知可也，一笑。

信中所述，确属真实情况。宛君七妹与内子湘情谊甚好。宛君未出嫁时，湘照料其生活甚备。宛君出嫁后，每次回娘家，湘均做佳肴相饷。宛君最喜吃大嫂做的“狮子头”（一种红烧大肉丸）。1974年，宛君回京，见到湘，还说：“大嫂再做‘狮子头’给我吃。”

1987年，莲生虽在病中，但是仍然作了两首词《踏莎行》与《夜合花》，次韵和我的原作。1987年春，我作了一首《踏莎行》词：

踏莎行

丁卯春日，气候异常，感物兴怀，爰赋此解。

乍暖还寒，欲飞还止。迷茫难测苍穹志。轻阴垂野见幽花，秦郎词境参差似。　燕语呢喃，莺声繁碎。引来多少游春意。无端风雨袭园林，嫣红又是随流水。

莲生和词如下：

踏莎行

寄和彦威大兄

震电抽芽，苏虫翻土，由来物动随天志。春迟春早纵无凭，春来春去应相似。　云起西南，地摇东北，前车改驾方圆意。金笼大小是园林，神州无限佳山水。

1987年7月7日，是抗日战争五十周年，我作了一首《夜合花》词（用吴梦窗体），以志纪念。词云：

春絮无痕，秋花易谢，人间万感微茫。旄头闪烁，惊风吹堕殊乡。黔水急，蜀山长。正中原、胡骑猖狂。望天涯路，健儿百万，同射天狼。　年一梦苍凉。几红羊换劫，沧海生桑。神州禹域，而今重睹辉光。霞散绮，雾沉江。看瀛波、涌出朝阳。更须料理，英华靡绝，兰菊争芳。

莲生和词如下：

夜合花

彦威大兄惠寄新作《夜合花》，用吴文英体，纪念“七七”抗战五十周年，甚有同感，依韵奉和。梦窗四声谨严，非所敢冀。

封豕冥顽，长蛇恶贯，回思悔恨迷茫。倭刀斩百，腥风哭遍林乡。容忍久，虑心长。奈通盘、生死方狂。望滇渝路，健儿亿万，驱逐凶狼。　梦魂别意凄凉。念才人涤器，英秀栽桑。昆仑瀚海，干戈休令生光。山放马，剑沉江。待升平、孕育真阳。愿多珍重，天行无缺，华发新芳。

自1987年以后，莲生病势增重，信札也少，或由七妹代写，我与莲生均未再有赠答诗词。1990年月，莲生不幸仙逝，我作《浪淘沙》悼念，如同刘孝标《重答刘秣陵沼书》中所希望刘沼的那样，我也希望莲生在天之灵有知，“东平之树，望咸阳而西靡；盖山之泉，闻弦歌而赴节”也。

1991年3月

（原载《冰茧庵剩稿》，四川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