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张效直先生

20年代初期，我在保定读书时，张效直先生（希彖）教过我一年的历史课。他讲授中国文化史、西洋上古史（古希腊部分）。他曾将古希腊文明与我国先秦时的百家争鸣相比较，又介绍美国鲁滨逊的《新史学》（在当时是一种新史学理论）。张先生讲课，条理清晰，阐发透彻。他任教态度严肃认真。有一个时期，他同时兼任三个学校的课程，从不缺课。因为张先生在保定教课时很有名声，所以各校争相聘请。他讲课精熟，同学们誉之为“活历史”。

在我从张先生受学的一年之中，我常向先生汇报课外读书心得，先生很欣赏我的好学。1924年秋冬间，我父病逝，我遂从北京大学辍学归来，教书养家，先后在保定私立培德中学、志存中学和省立保定中学任国文教员。在这十年中，除去两次赴外省任教之外，凡居保定时，都常与张先生互相往还。当时志同道合、常相聚会者，还有梁鹤铨（国常）、薛效宽（声震）、高苏垣诸君（都是在保定各中学任教的）。我们数人，于春秋佳日，或同作郊游，或文酒谈宴，纵论国事，衡量诗文，心情怡畅。有一年，我们相约研读《仪礼》（因为《仪礼》在诸经中是非常难读的），以《十三经注疏》中之《礼仪注疏》为主要读本，参考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张惠言《仪礼图》、胡培翚《仪礼正义》，每星期日下午聚会一次，交流心得，提出疑问，会毕，即在饭馆中聚餐，轮流作东。在这一年中，我们读了《士冠礼》至《士丧礼》共十二篇（《仪礼》全书共十七篇），获益甚多。下一年，因为效宽君离去，故未继续。

在这一时期中，我赠给张先生之诗，录两首如下：

呈张效直先生

1927年

孤怀涉世叹沉冥，何幸升堂得眼青。

百卷藏山司马记^[1]，一守黑子云亭。

久将诗句供歌哭，几见横流辨醉醒。

不是先生恕狂简，盈眶有泪敢轻零？

夏历九月初七，张效直先生招饮寓庐，

谨呈一律

1927年

共悲离乱甚，又近菊花期。

泛此一杯酒，远君遗世思。

秋阳明户牖，落叶满阶墀。

寂寞扬雄宅，相过许赋诗。

张先生禀性耿介，不妄交游，教课归家，即闭户读书，不作世俗的无聊酬应，惟喜与素心人往还。他治学谨严笃实，承继了其北大师长陈汉章、朱希祖诸先生的遗风。

1937年7月，卢沟变起，抗战军兴，我仓促离保定南下，此后世变沧桑，五十多年中，我没有再回过保定，因此也没有再谒见过张先生。回忆旧事，写此短文，中怀怆然，不能自已也。

1990年6月

（原载《缪钺全集》第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注释】

[1]原注：先生精于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