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收藏的马一浮先生诗词

1938年秋，我赴浙江大学中文系任教，时校址由杭州内迁于广西宜山。马一浮先生（浮）因日军侵占沪杭，由杭州避难西行，应浙江大学讲座之聘，亦同到宜山。到1939年春间，马先生始离宜山，赴四川乐山，主讲复性书院。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我与马先生时常往还，问学请益。马先生精通宋儒理学与佛学，他讲学融合儒释，自成体系。他的为人，和蔼旷达，有魏晋风度，诗词书法，风格甚高。马先生赠我的诗词稿及出示的旧作，我都珍藏箧中，可惜在“文革”的十年浩劫中散失了。幸而在我的旧日“札记”中，曾将这些诗词誊录下来，所以手迹无存，而抄件仍在。今马先生久归道山，我每读其诗词，追忆五十年前在宜山往还请益之乐，光阴易迁，境缘无实，益增怆然怀旧之思。兹根据我旧日的“札记”，将马先生诗词录存下来，或可备艺林掌故焉。

一

1938年12月12日，马一浮先生惠临，出示诗、词各一

首，乃题吾所撰《杜牧之年谱》者，词调寄《浪淘沙》云：

醉语见天真。龙性难驯。笙歌粉黛恰相亲。底事一麾江海去，刻意伤春。易尽百年身。吹梦成尘。昭陵松柏久为薪。惆怅乐游原上句，分付何人。

前意未尽，更题一绝云：

诗人才调艳如云，一卷花前百和薰。

处处池塘春草满，断肠何必杜司勋。

复附以诗话云：

“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王龙标诗也。“阶前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韩致尧诗也。王语怒而韩语哀，国可知矣。牧之才放而自叹无能，怨其不用也。故谓绿叶成荫不必定系本事，益令人低徊不置。吕紫薇“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谢茂秦爱之，余亦爱之。“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斯近乎治世之音矣。诗人之志，与时偕行，不可强也。因题斯册，漫忆及此，质之彦威尊兄，以为何如。蠲叟并识。

二

1939年1月1日，访马一浮先生。先生出示旧作词两首：

声声慢

春日湖上漫兴

孤根离幻，翳眼观空，颓年倦对芳朝。一曲柔波，边愁不上兰桡。家山画图如绣，称笙歌、兵气能消。庭院静，看疏帘燕度，暗柳莺捎。　终古山河见病，笑蓬莱仙药，久误王乔。云水无心，鱼龙未是天骄。花源避秦人远，又东风、吐绽园桃。烟树暝。倚霏微、何处玉箫。

长亭怨慢

包慎伯书白真真留仙亭题壁诗卷，为沈敬仲题。

溯当日、江亭游侣。极目山川，风流何许。核服题桥，狂言惊座，知谁数。红儿白纻。望不见、高丘女。莺语太叮咛，抵多少、秋声砧杵。　眉妩。料夔蚿心事，尽托檐前鹦鹉。芳馨满袖，一例是、恼人情绪。惜春迟、杜若汀洲，凝梦远、兰苕翠羽。瘦损沈郎腰，仿佛簪花留取。

三

1939年1月29日，马一浮先生赠余五言长律二十韵，题为《宜州书怀奉答彦威惠诗赠别二十韵》，诗云：

漂泊同三界，流离惜此辰。藏身宁有地，求友可无邻。

礼乐思存鲁，耕桑亦避秦。山川留邑聚，民物异陶甄。

讲肆云初集，蛮陬俗未驯。炎风行海峤，飞雪向峨岷。

贲育将何补，唐虞岂再淳。心源双树寂，归梦五湖春。

世论犹河汉，玄言孰主宾。毗邪成杜口，函谷不逢人。

稷下回车远，淹中发简新。千灯仍续焰，一性自相亲。

宗旨门前水，生涯甑上尘。西江吞浩汗，南郭倚嶙峋。

暮噪空仓雀，朝看透网鳞。息机将罢钓，执指枉迷津。

硕果甘匏系，高文信席珍。辟雍终济济，阙里尚恂恂。

兰芷薰常在，云雷象始屯。临崖劳致语，衰白竟谁陈。

附　记

以上移录我旧日的“札记”三则。抗战期间，马先生在乐山讲学时，曾木刻其诗集一册，集中收入赠我的五言长律。此木刻本诗集印数不多，流传未广，我有一本，亦已散失，解放之后，未见重印。马先生诗名久著，但是他平日作词甚少，知者亦稀，吉光片羽，弥足珍贵。我上文所录马先生数首诗词，可供将来辑录马先生遗著者取资焉。1987年9月缪钺记于四川大学历史系

（原载《文献》，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