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纪念籍忠寅先生
纪念籍忠寅先生

我少年时曾受到任丘籍亮侪先生忠寅的赏识,先生于1930年逝世,迄今五十五年矣。虽时光流逝,而铭感不忘,理应撰文,以资纪念。所可惜者,平日所藏先生的书札、诗稿等都已在丧乱中散失,现在只能就记忆所及,写此短文,志感知之谊,抒怀旧之思。

籍先生于晚清时肄业保定莲池书院,为桐城古文大师吴汝纶先生的高足弟子,后留学日本,习政治法律。辛亥革命后,从事政治。1915年,袁世凯窃国称帝,蔡锷于云南举义兵讨袁,籍先生曾赴滇参与其事。晚年居北京养病,以诗书自娱。1927年,我二十三岁(按新算法),在保定做中学教师,写录诗稿二十余首,请先生乡人介绍,就正于先生。时我正在学宋诗,诗稿中有《观菊》一首云:“念乱忧时百不禁,半年辜负赏花心。忽惊黄紫东篱满,顿觉凄清秋序深。大化娱人留晚色,素怀对尔动高吟。漫同污浊人间世,彭泽遗风傥可寻。”先生覆书嘉勉,说我的诗颇似陈后山。并赠以诗云:

苦吟自笑甫何瘦,俊思今逢白不群。

人籁似闻传雅乐,天葩真见吐奇芬。

少年作者惊长吉,并世相知愧子云。

何日径花扶病扫,一樽相对尽朝曛。

清朝桐城派古文的奠基人是方苞与姚鼐。方苞不能诗,姚鼐作诗,融合唐宋,其弟子方东树撰《昭昧詹言》,评论黄(山谷)、陈(后山)诗,很中肯綮,可见桐城派文家论诗的传统是重视宋诗的。籍先生大概也是如此,所以看到我少时学宋诗的习作,特垂青睐。

1928年秋,北京兴办有轨电车,人力车夫恐怕失业,聚众示威,拦阻电车。警察不以情理说服,而横加弹压,道路阻塞。先生赴友人宴夜归,途中看到这种情况,作诗云:

蜷伏如藏三尺篷,推篷身在乱流中。

生涯合向艰虞老,世运真疑早晚穷。

余烬未收还厝火,故疮惯痛不惊弓。

夜归昨犯金吾禁,呵倒欹危醉里翁。

此诗忧时伤事,激愤苍凉,风格甚高。

1929年1月,梁任公(启超)先生逝世。籍先生与梁任公交谊甚笃,作挽诗四首,情思沉痛,气骨坚苍,曾写寄给我,可惜散失了,现在我还记得其中个别辞句。其第一首云:“天道无常莫更论,康强奄殁病夫存。铭章本拟烦宗匠,泪眼翻成哭寝门。一死一生原是梦,九天九地欲招魂。”下边还有两句,我记不起来了。另外,我还记得其余警句,如“最有昨非今是想,几为出死入生人”,又如“早年手定熙宁法,晚岁名题元祐碑”,都能用典工巧,吐属大方,切合任公身世。当时我曾抄录此四首诗示友人吴雨僧先生(宓),吴先生将它发表在《学衡》杂志中,我记不清是哪一期了。

1929年夏,我因事至北平(当时北京改名北平)拜谒先生于私邸。数日后,先生设宴招饮,席间奖勉倍至,并赠书数种。次年(1930)秋,先生逝世。我当时在开封河南大学任教,闻讣悲恸,作挽诗云:“扶病华堂款酒樽,深宵相送雨吹门。谈诗窃喜神犹健,爱士方知道益尊。一往永悲黄叶坠,余哀忍触旧书存。平日文字相期意,抱璞人间不敢论。”以志知己之感、人琴之痛也。

(原载《文献》,198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