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追忆三位中学老师
追忆三位中学老师

在1918至1922年期间,我年十四岁至十八岁(按新算法),肄业于保定直隶省(即今河北省)立第六中学。校舍在保定西南郊,为灵隐寺故址,前临清溪,背负旷野,环境幽清,宜于读书。四年之中,我受业于三位国文教师,对我教益很大,至今记忆犹新。

初入学时,束鹿高兰坡(庆题)先生教我们国文。第一次作文题是《暑假纪事》,我交卷后,得了很好的评语,因为我从小即在家中读古文,学作文言文,所以在这方面比一般同学熟练一些。高先生当时四十岁左右,性情开朗,讲书时议论风生,对同学启发很大。他的思想在新旧之间,他认为,公羊家能发明孔子修《春秋》之精义微旨(这大概是受康有为的影响),又认为,法家韩非子循名责实的主张是对的(这大概是受严复的影响),给我们选讲了好几篇韩非子的短篇论辩之文,称赞其笔锋犀利;他对于当时胡适所提倡的白话文持反对态度。我常将所作小诗请先生批改,有一次,我写了一首《蟋蟀》诗:

唧唧果何诉?逢时自作声。

露珠供啜饮,草地任纵横。

旷野风何急,萧斋烛半明。

穷秋霜雪降,能得几时鸣?

先生说,“萧斋”可以改为“空堂”,因为“堂”字声音响亮,且暗用《诗经·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的典故,更为贴切。我因此更领悟了作诗炼字用典之法。高先生要我多读汉魏古诗,植根深厚。高先生只教了一学期,就赴天津教育厅任职,但还是常与我通信,我也常寄所作诗文请教。先生总是复函奖勉,认为我天性近于文学,将来可以深造。先生工书法,善尺牍。有一次,我寄函请先生写条幅,并说,待买得好宣纸,随即奉上。先生复函说:“欲求羊欣之书,不必买洛阳之纸也。”可见其信手写来,吐属高雅。

第二位国文教师是马献图先生,肃宁人,五十多岁。他没有高先生的才华,但是为人朴诚,讲书非常尽力,详尽透彻,惟恐同学有听不懂者。同学有问题,总是尽心回答。马先生第一次上课,选讲欧阳修《释祕演诗集序》,给同学印象很深,有的调皮的同学私下戏称先生为“老祕演”。马先生教我们一年,他的勤恳讲课,循循善诱,博得同学们的敬仰。有一次,一位同学在所作文章中用了一个僻典,发卷时,马先生问他:“此典出自何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教师竟肯向一个十几岁学生不耻下问,这是何等的虚怀雅量!

马先生教我们一年就离去了,继之者是王心研(念典)先生,一直教我们到毕业。王先生,宁河县人,是桐城吴挚甫(汝纶)先生的再传弟子。吴挚甫于清末在保定莲池书院任山长多年,教泽广被。王先生讲文章注重桐城义法,所选课文多取材于《古文辞类纂》与《续古文辞类纂》,并且勉励我们学作桐城派古文。我在家中少承庭训,喜读萧统的《文选》,尤其欣赏魏晋间文,清疏淡雅,起止自然,而觉得桐城义法未免局促。不过,桐城派古文也自有其长处,布局严谨,详略适宜,辞句雅洁,系统紧密。我受了两年多的桐城派古文训练之后,以后行文,无论是文言或白话,都能爽洁简要,无繁冗芜杂之弊,其中自然有王先生陶冶之功。我从小喜欢读诗,多是读唐诗,如《唐诗别裁》,但是学作诗时则喜欢吴梅村、王渔洋的律诗、绝句,容易模仿。我写录所作小诗请王先生指教时,先生说:“你的诗气骨靡弱,可多读黄山谷、陈后山之作以矫其弊。方东树《昭昧詹言》论诗精细,可以参看。”我于是读黄、陈二家诗,略有领悟。有一个寒假中,同班同学李守谦、许君远都回家(安国县)去了,在旧历新年人日(正月初七),我寄给他们一首七律诗:开学后,我将此诗面呈王先生,王先生很称赞,认为我的诗又进一境了。从此我亦爱读宋诗。总之,王先生在指导作文作诗方面,对我的教益是很大的。

共居未谂离群苦,小别相思情转亲。

过岁况逢华胜日,寄诗肯负草堂人?

丰年瑞兆千村雪,爆竹声喧万户新。

何日雍容一樽酒,西园相对赏芳春[1]

我自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肄业,其后因从事教书工作,游走四方,得到不少良师益友的帮助,使我治学更向深广方面发展。但是十余岁读中学时三位国文老师对我的教益,仍然使我饮水思源,终生感念不忘。

(原载《中学生文史》,1985年第7期)

【注释】

[1]原注:校舍西偏有池亭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