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考证、批评与创作——敬悼朱佩弦先生(自清)
考证、批评与创作——敬悼朱佩弦先生(自清)

1948年8月9日,余得朱佩弦先生8月1日来函,言“半年来连发胃疾三次,骨如柴立,下年度休假,须小心静养,冀可复原”。又谓“稍暇拟草《考证与批评》一文,介绍美国近年历史的批评的方法,说明治学不当以冷静琐屑之考证自限”。虽颇以其病体为虑,然思一年休养,当可复原,且犹拟撰著,精神尚佳,病亦易愈。而12日报载佩弦先生入医院治胃病,施行手术,病况严重,甚为忧念。13日报载佩弦先生于12日上午11时半逝世,不意8月1日之函札遂成绝笔,而佩弦先生对于“考证与批评”之卓见亦永不复得闻,怆恸无已。9月26日,成都北大、清华两同学会联合开会追悼朱佩弦先生,嘱余对于佩弦先生学术造诣作简单之论述。余不敢谓深知佩弦先生,谨就愚见所及,略贡数言,以志哀悼敬佩之忱。

佩弦先生真乃所谓“通人”。此处用“通人”一词,意谓:“一人在学术上能有多方面之成就,多方面之了解,融贯沟合,因此识解澄明,议论通达。”此实一难能可贵之造诣,而佩弦先生最高之成就即在于此。

凡一时于文学有兴趣之学人,其所努力之途径有三:曰考证,曰批评,曰创作。学力笃实者喜考证,识见高明者喜批评,才华发越者喜创作。三者各有其境界与甘苦,三者之间颇多相反之处,而穷极言之,未尝不可相济相助,交流互通。但人之才性,多有所偏,鲜能兼善,于是喜创作者厌考证为死板,而不知考证之训练有时亦有助于创作;治考证者诋批评为空疏,而不知最佳之考证仍需运以空灵之思,闳通之识;治批评者鄙考证为琐碎,而不知谨严之批评须建筑于考证之上。对于某一方面有专长者,因未尝从事于其他方面,遂不能了解其甘苦,认识其价值,因此而生偏见,不能收相反相成之益。佩弦先生早岁从事于新文学之创作,其努力方向在新诗与散文,其后不作新诗而散文之造诣独卓。(新诗有十九首,刊于《雪潮》中,散文有《背影》《你我》《伦敦杂记》《欧游杂记》等。)在清华大学授学以来,又致力于文学史之考证与文学批评,亦著述斐然,各有独到。(文学史考证之作有《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李贺年谱》,均载《清华学报》中,又有《诗言志辨》,文学批评之作有《论雅俗共赏》《新诗杂话》《标准与尺度》等。)佩弦先生兼能考证、批评与创作,故无一偏之蔽,而收交流互通之益。此其所以为通人之第一点。

居今日而治中国学术,又与古时不同。今日之中国,因受西洋影响,一切皆在蜕故变新之中,学术自亦不能例外。如徒读古书,不能接受新见解、新方法,则食古不化,非徒无益,且反为学术进步之梗。然若只能采用新见解、新方法,而古书根底浅薄,了解不深,论述多误,则亦不能胜批判地接受旧文化以创造新文化之责任。佩弦先生精熟中国古籍,又多读西洋书,对于中国古人作品既有深刻之了解与同情之欣赏,而又能自西洋书中得许多新启发,融贯中西,蜕故变新。此其所以为通人之第二点。

佩弦先生天赋之才性盖适宜于多方面之感受。在其所作《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载《你我》中)一文中曾谓:“我们要能多方面地了解,多方面地感受,多方面地参加,才有真趣可言。”其为人如是,其治学亦如是。当其写散文时,伫兴发抒,空灵隽逸,而当其治中国文学批评史时则主张:“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有许多人分头去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个得认真地仔细地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这是从小处下手,希望努力的结果可以阐明批评的价值,化除一般人的成见,并坚强它那新获得的地位。”(《〈诗言志辨〉自序》)纯为考证学者谨严朴实之态度,但同时又知考证之流弊,而主张“治学不当以冷静琐屑之考证自限”(1948年8月1日与笔者书中语)。佩弦先生虽努力于新文学之创作,但对旧文学亦有同情之欣赏,偶作旧诗,意境清新。朗诵诗为新兴之体,或有怀疑其是否能成为诗者,而佩弦先生独能欣赏之,曾作《论朗诵诗》(载《论雅俗共赏》中)一文称赞其价值;但有人欲为朗诵诗争取独占的地位,只承认朗诵诗是诗,佩弦先生则谓:“笔者却不能够赞成这种‘罢黜百家’的作风,即使会有这一个时期,相信诗国终于不会那么狭小的。”

治学而拘于某一方面者,虽有专长,然亦不免偏蔽,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佩弦先生兼致力于考证、批评、创作三方面,深造自得,于是能收交流互通之益。其所作散文,虽抒情写景,然非纯恃才情,实含有深厚之学问意味,一读而知其为学者之文;其考证论文,皆有灵光,表见才识,非徒以材料之新奇繁博见长;其批评作品,虽属通论,而有考证之根据,深入浅出,耐人寻味。且因深悉各方面之甘苦利病,故胸襟开朗,识解通达,“相信诗国终于不会那么狭小”,进而言之,亦相信学术之国“终于不会那么狭小”。但佩弦先生治学虽向多方面发展,而又有其一贯之精神,即常怀日新之思,批判地接受旧文学,而开创建立新文学。

佩弦先生此种通达之识见,创新之精神,不但表现于其著作言论之中,且表现于其所主持之事业之中。在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提倡文学史之考证、文学批评、新文艺之创作,并主张中文系与外文系沟通,将来可归于合并(参看佩弦先生所作《关于大学中国文学系的两个意见》,载《国文月刊》第63期),使清华大学中文系走入理想之途径。

就以上所言,吾人可以了解佩弦先生在学术上之才识与造诣至为难能可贵。乃于五十一岁之中年遽尔溘逝,实今日中国学术界一极大之损失。

(原载《西方日报》1948年9月26日《朱自清先生追悼会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