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自 传
自 传

缪钺字彦威,江苏省溧阳市人。汉族。1904年12月6日(清光绪三十年甲辰十月三十日),生于外祖父邹蘅衫(梓生)公迁安县(当时属直隶省)署中。幼小时,随家人侨寓保定。曾祖名梓,字南卿,清道光时,中举人,仕至两浙江南都转盐运使,兼署浙江按察使,咸丰十年,卒,五十四岁。《清史稿》有传;著《缪武烈公遗集》四册,已刊行。祖父名巩,字坚士,清光绪时,中举人,议叙员外郎,改选知府,光绪十三年,卒,三十七岁。著《菺华山馆诗文集》《海上危言》,藏于家。父名颂唐,字饮仙,在政府机关任秘书,民国十三年,卒,四十四岁。著《惟是斋文集》《惟是斋笔记》,藏于家。

我七八岁时,从外祖父读《论语》《孟子》,后来入小学、中学。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文科肄业。1924年冬,因父殁,辍学,教书为生,赡养家人。解放前,曾任省立保定中学与私立培德中学国文教员、河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广州学海书院教授兼编纂、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华西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1950年解放初期,仍任原职。1951年,华西大学由人民政府接办,改名为“人民华大”,我调任历史系主任。1952年,院系调整,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至今。曾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现任古籍整理研究所名誉所长、历史研究所顾问、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室主任、三国史研究中心主任。1981年,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博士研究生导师。另外,尚兼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又任四川省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兼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元好问学会、四川省杜甫研究学会、四川诗词学会的名誉会长,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中国唐史学会、中国唐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李白研究学会、四川省社联、四川省史学会等学会的顾问。

现在将我平生治学的思想、方法、经验、成就以及教学科研工作情况,简要叙述如下:

我少承庭训,加以师长教诲,在十八岁中学毕业之前,即受过文史之学的基本训练,学习了文字、声韵、训诂以及目录等诸种学科的常识,略通治学门径(譬如参阅《书目答问》《四库总目提要》、段氏《说文解字注》、王氏《经义述闻》、章氏《文史通义》等);读过一定数量的经、史、子、集等重要书籍(少数是精读,大多数是选读或翻检),也看过一些小说戏曲。在先秦书中,我最喜读《诗经》《左传》《庄子》《楚辞》。同时,又练习写作古文、诗、词等。后来考北京大学肄业,受学于硕彦通人,开拓眼界,启发思想。以后数十年中,教读为生,游走四方,受到许多良师益友的教益启发,治学遂向深广方面发展。

我少时治学,受清代学者影响颇深,景仰顾炎武“博学于文”“行已有耻”的经世致用之学,又兼采诸家之长,如黄(宗羲)、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之识解阂通,钱(大昕)、段(玉裁)、二王(念孙、引之)考证精核,尤其景慕汪中之“博极群书,文藻秀出”。在近代学者中,我亲承张尔田先生之教诲。张先生精研文史哲之学,兼有浙东博通与浙西专精二者之长,故我深受沾溉。我读王国维、陈寅恪两位先生之著作,尤为敬佩。王、陈两先生学识精博、融贯中西,能开拓新领域,运用新方法,在许多学术范畴中均有显著的创获,使我深受教益,在我的文史著作中,常会看到王、陈两家的影响。对于西方学术思想,我所知甚浅。挚友吴宓、郭斌龢两位先生常劝我多读西方学者之书,并加以帮助,可惜我在这方面努力不够,愧负良友。

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我是在解放后才开始学习的,曾试图运用其观点、方法以分析问题,但是总没有能够学好。自从拨乱反正,尤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提倡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我才逐渐从教条主义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在于其革命性、创造性与开放性,开始有点新的体会。

我是研究历史与文学的。历史是人创造的(包括各阶级、各阶层的人),文学作品也是人撰写的,所以研究历史与文学,人是关键。我研究中国历史,注重通古今之变,探索并阐释数千年兴衰治乱之迹,各民族间的斗争与融合,经济的发展,学术文化的演变,彰往察来,以资借鉴,从中得到启发,有裨于致用。我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注重理解其发展情况及优秀传统,古代作家的高情卓识,精湛艺术,尤其是古典诗词中生生不息的感发作用,可以陶冶性情,提高志趣。同时,我又常用文史互证之法,知人论世,探索隐微,发掘问题,树立新义。以上数点,都在我的讲课与论著中表现出来,既锻炼自己,也教育青年。

我在各大学教书五十余年,开设过诗选、词选、六朝文、杜诗、中国文学史、中国通史、中国古代史(秦汉魏晋南北朝阶段)、中国学术思想史、魏晋南北朝史专题、史学名著选读诸种课程。我教书,不仅是传授知识,阐明理论,更注意培养学生独立思考之能力、怀疑探索之精神。通过讲授文史课程,阐述中国文化之优秀传统、古代贤人志士之高风亮节,以培养学生广阔的襟怀、远大的志向,有为国家民族做出贡献的责任感。我培养人才的目标是:德才兼备,学以致用。具体要求是:为人耿介,治学谨严,做事勤敏。我教过的学生,许多人都在不同岗位上做出有价值的贡献,有少数人已经著述斐然,成为知名学者。近十年中,我培养的博士生、硕士生等,毕业工作,成绩都好。1989年,我获得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学成果国家级特等奖,项目是《六十五年育才之经验与艺术》。同一年,又获得四川省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我也指导过少数外国博士生,如美国的Susan Cherniack(苏珊)、瑞典的Roger Greatrex(王罗杰)。

至于我的治学方法与经验,除去注重练好基本功之外,就是要“熟读深思”。书必须熟读、精读,重要部分要能成诵(我从少小时就养成背书的习惯)。深思有两个方面:一是探索隐微,“于空曲交会之际,以求其不可知之事”(汪中语)。一是高瞻远瞩,“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脉络”(黄庭坚语)。二者兼备,才不致流于狭隘与空疏。我又提出三个结合:论史结合,文史结合,古今结合。(当然,还可增加“中西结合”。)同时,又要照顾到专精与博通的关系,专精必须建立在渊博的基础之上,而最高的境界则是能具有才学识三长。

我的科学研究重点,早年是先秦诸子,曾撰文提出对于荀卿之学及战国秦汉间新儒家的新见解。后来转向汉魏六朝唐宋时期的历史与文学。在整理研究古代作家生平事迹方面,我撰写过王粲、颜延之、鲍照、魏收、颜之推、杜牧、元好问诸人的年谱;又撰写过陈寿、颜之推、杜牧、史达祖诸人的评传。在研治历史方面,我撰写并发表过许多篇论文,如《清谈与魏晋政治》《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新释》《南朝农民起义的地区问题》《北朝之鲜卑语》《北魏立三长制年月考》《东魏北齐政治上汉人与鲜卑之冲突》等等,阐论魏晋南北朝的政治、学术思想、典章制度、民族关系、历史人物。在研治文学方面,我曾撰文阐论魏晋辞赋、六朝五言诗、曹植诗,而对于唐宋诗词致力尤深。对于唐代诗人,如陈子昂、杜甫、杜牧、李商隐、皮日休等,我都曾撰专文论述,而对杜牧的研究尤为突出,所撰《杜牧年谱》《杜牧传》以及其他有关杜牧的论文,对学术界产生相当大的影响。对于宋诗,除去撰文论述个别诗人之外,我又曾撰写《论宋诗》一文,总论宋诗,说明宋诗继唐诗之后又大有发展,内容广阔,思力深沉,技巧精细,韵致新隽,是其特长,矫正有些论者尊唐卑宋之偏见。我也曾撰文论述清代诗人黄景仁、龚自珍、郑珍等。唐五代两宋词,尤其是我所喜爱的。除去早年所写的论词诸文之外,自1982年以后,与加拿大籍华裔学者叶嘉莹教授合作,共撰《灵谿词说》。我与叶嘉莹教授论词,都推崇王国维先生,所见多有针芥之合,但亦能以不同意见互相讨论,得切磋之益。四年之中,共写成《词说》四十一篇(包括“前言”“后记”),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此书体例是创新的,融合论词绝句、词话、词学论文、词史于一炉;其内容则是纵论唐宋词人,综合运用中西文学理论,阐释词中“要眇宜修”之特质及其感发兴起之作用;结合词人生平,分析其作品中的幽情微旨,并指出他们在词史中发展拓新之功能。此书出版后,受到海内外词学界之重视。

我的专著已出版者有下列十种:一、《元遗山年谱汇纂》,1935年钟山书局出版,后收入《元好问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的《附录》之中。二、《诗词散论》,1948年9月开明书店出版,1982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三、《读史存稿》,1963年3月三联书店出版,1978年、1982年两次重印。四、《杜牧传》,1977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五、《杜牧年谱》,1980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六、《冰茧庵丛稿》,1985年8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七、《灵谿词说》(与加拿大华裔学者叶嘉莹教授合撰),1987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90年台湾正中书局重印。八、《冰茧庵序跋辑存》,1989年7月巴蜀书社出版。九、《冰茧庵剩稿》,1992年10月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十、《词学古今谈》(与叶嘉莹教授合撰),1992年10月台湾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出版;1993年2月岳麓书社出版。其中《杜牧年谱》《冰茧庵丛稿》《冰茧庵序跋辑存》三书,分别于1984年、1985年、1990年获得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科研成果荣誉奖。

此外,我尚编写高等院校文科教材《三国志选》(中华书局版)及普及读物《杜牧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又主编《三国志选注》(我指导马德真、朱大有、杨耀坤三人分别作注,中华书局版,共三册);又主编《三国志导读》(巴蜀书社版)。另外,我还发表过一百多篇论文,其中一部分已分别收入四个论文集(《诗词散论》《读史存稿》《冰茧庵丛稿》《冰茧庵剩稿》)。我还写过四十多篇赏析古人单篇诗词的短文,分别刊载于各种“鉴赏辞典”及各期刊中。

今后的科研工作主要是继续主编《北朝会要》。此书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约稿的,由我主编,刘琳任执行主编,研究室中七八位同志担任纂写。现已完成初稿,正在审订。

我从少时就喜欢作诗词,后来治史之余,不废吟咏。我作诗词,都是抒写真情实感,不为敷衍酬应之篇、无病呻吟之作。至于艺术风格,则是在承继古人之基础上以求创新。我熟读《诗经》《楚辞》以及汉魏至明清诸名家诗集之后,拟取阮籍、陶渊明之寄兴深微,李商隐之情韵绵邈,黄庭坚、陈与义之笔致峭折,而熔于一炉,自创新境,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至于作词,则因才性之所近,小令取法秦观、晏畿道,慢词取法周邦彦、姜夔,亦兼采他家之长,蕲向于深美阂约。我的诗词,录存四册,名《冰茧庵诗词稿》,尚未刊印,只有一部分曾在各报纸、诗刊中发表,或收入各种当代名家诗词选集中。

我亦喜书法,临摹碑帖,见异多迁。初学书时,摹柳公权、赵孟頫,后学王羲之、献之父子,而草书则摹孙过庭《书谱》。中年以后,致力于智永及初唐欧、虞、褚、薛四家。晚岁则喜摹文徵明小楷及行书。平生作书,以萧散隽逸为宗,服膺黄庭坚韵胜之说。惟自愧读碑帖多而临池功少,胸中所蓄不能达之于笔下。

我少时在中学读书,学习作文,教师是清末桐城派古文大师吴汝纶先生之再传弟子,讲桐城古文的义法,注重行文雅洁。这种训练对于我以后的作文还是有益处的。但是我又爱读《昭明文选》,学作骈文,尤喜魏晋风格;后来在清代骈文家中,独喜汪中,其文清美宕逸,意度冲远,我的文章亦颇受其影响。

我今年九十岁,年登耄耋,体气日衰,深恐“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刘孝标《自序》语),故自叙生平治学教书之崖略如此。

1993年11月改定

(原载《冰茧彩丝集——纪念缪钺教授九十寿辰暨从教七十年纪念论文集》,成都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