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要言不烦
要言不烦

撰写论文如何才能做到“要言不烦”呢?这就要求作者在抒写表达方面下一番惨淡经营的工夫。譬如开头如何引起问题,中间如何层层论证,最后如何总结,而每层之间又如何连贯衔接,其中关键性的论点如何常用警句说明,如画龙之点睛,通篇布局,如何做到轻重疏密,各得体宜。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精思熟虑,而不是信笔直至可以做到的。

昔刘知几论修史者应具有才、学、识三长,就一篇论文而言,似乎也可以提出这三项要求。资料翔实,学也;见解精辟,识也;而文章清简流畅,则是才的表现。我们写文章为的是给人读的,必须人们喜欢读,才能将我们的心得传播出去,而文章的巧拙所产生的效果迥乎不同。就清人的考证文章而论,高邮王氏父子之作,尽管繁征博引,而论证清晰,文辞爽洁,逻辑性强,使人读后,不但容易理解,而且容易记忆;俞正燮学问渊博,也很有识见,但是他的文章枝蔓繁冗,读起来沉闷,往往读过一遍之后还不能明其要领,需要再去寻绎。王、俞两家写文章的方法,可以为我们的借鉴。

现在青年学人对于写文章的训练工夫,往往重视不够。在我历届培养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生的过程中,他们大都能够勤奋读书,广泛搜集资料,考证整理,运用理论进行分析阐释,这当然都是很对的。但是等到执笔写论文时,则不能掌握较好的方法,以至于枝蔓繁芜。譬如引用论证的资料,应当有选择,有详略。重要的证据,全文征引,据此进行考释、分析,说明问题;次要的则不必引全文,只引精要的几句即可;更次要的则可以用自己的话说出,注明出处来历。征引过多(有些是不必要的),变成专题资料汇编,将使读者生厌。分析阐释,既要深刻详尽,又要简明扼要,繁冗不等于深刻,重复不等于详尽。通篇结构要完整,要能前后照应,彼此关联,不可松散。用笔要能灵活跳宕,不可一句一句地平铺直叙,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所有以上这些写作方法,每逢研究生到第三学年初将撰写论文时,我都先给他们讲讲,但是收效不大。因为写好文章要靠平素长期的锻炼修养,不是旦夕之功可能为力的。有的青年学人写论文时,不肯割爱,想把所收集的资料尽可能都写进去,甚至以为文章长才能表现质量高。这些想法、做法都是错的。我们小时读书受教育,并不谈做学问,而是先反复训练写文章。现在受教育的青年似乎缺少这一层功夫。

下边谈谈我少时学作文的情况。我虽然是江苏人,而少小时家居保定。清朝末年,桐城派古文大师吴汝纶先生在保定莲池书院讲学多年,影响很大。我十余岁读中学时(旧制四年),国文教师王先生就是吴汝纶先生的再传弟子,他讲文章,阐述桐城义法,要求我们也学作桐城古文。我因为受家庭教育的影响,对于桐城派古文的作法并不完全满意,认为它过于拘谨,而喜欢魏晋间文章的淡雅隽逸,起止自然。在清代文家中,尤其喜欢汪中。不过,在中学数年作文的训练中,也得到不少益处。因为桐城派古文家主张“言有序”,在一篇文章中,要结构完整,重点突出,辞句清畅,照应紧凑,不可散漫无归。我因为少时在作文中受过这点训练,以后虽然并不作桐城派的古文,但是言之有序、文辞清畅这些基本功的掌握,使我以后行文时(无论是文言或白话),能够免去繁冗芜杂之弊。

史学论文不同于文学作品,固然不必强调艺术性,但是也不妨含有文学情趣。汪中《述学》中许多考证文章,就是很有文采的,使读者同时能得到欣赏之趣。更有进者,如果一篇史学论文,在论述本题范围的内容时,还时常能联系到其他方面,有启发性的精言或规律性的警语,如同宝玉明珠,精光四射,能引起读者遐思远想。这类文章,我称之为有“灵光奇气”,非学养深厚、识力敏锐者不易臻此。我读王静安、陈寅恪两位先生的文章时,偶尔遇到此种境界。

(原载《缪钺全集》第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