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年育才之经验与艺术 ^[1]

我自二十岁起，先在中学教书十年，然后在大学教书五十五年，至今已八十五岁，教龄六十五年矣。从教以来，由于我在提高教学艺术上辛勤努力，所以效果显著，培养出许多人才，他们从事各种工作，能为国家做出贡献。现将我在教学艺术上探索的主要内容、实践效果与推广价值，概述如下。

一、树立为教学事业献身的精神

教学艺术是一种塑造人的艺术，所以从事教育者像其他艺术家一样，要有一种感动人心的魅力，使受教育者如沐春风而潜移默化。要达到这种境界，就需要教学工作者对所从事的事业有一种积极的献身精神。我自从教数十年来，一直以培养人才为一生的最大乐事，从未见异思迁。近十年来，我虽年迈体衰，仍然坚守在教学的第一线，承担着本科生与研究生的教学工作。自1978年起，我除了为本科生授课之外，还培养了七届研究生，共计十四人次。其中硕士生十名，均已毕业；博士生四名，已毕业者二名，均获得学位，尚在攻读者二名。自1984年至1988年，五年之中我共开课九门，每学年完成的教学工作量，均超过上级规定的教授定额工作量。由于我终身热爱教育事业，所以能够以极大的热情钻研教学艺术，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由此可知，教学艺术水平的提高，应以教师是否具有终生献身教育事业的精神为先决条件。

二、有明确具体的培养目标

要想在教学工作中取得优异成绩，除了要有献身教育事业的精神之外，还要有培养人才的明确目标。我国的大学，要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专门人才。这个人才培养的总目标是十分正确的。几十年来，我始终坚持不懈。

但是，这个总目标如何结合当前学生的实际状况，使之进一步具体化、明确化，以便教师和学生都能随时遵循之，实践之，甚至学生毕业之后，仍然能长期用它督促自己不断进德修业呢？这是一个必须很好解决的问题。

我培养人才的目标是：德才兼备，学以致用；一专多能，具有通识；有创造性与开拓精神；对于国家民族有责任感。近十年中，我更总结出三句话，作为培养学生的目标，要求他们身体力行。此三句话即是：为人耿介、治学谨严、做事勤敏。

所谓“为人耿介”者，就是要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勇于主张正义，坚持真理。所谓“治学谨严”者，就是指做学问要有科学的态度、实事求是的精神，切忌浮夸矫饰，哗众取宠。所谓“做事勤敏”者，就是要求学生具有处理实际事务之能力，而且责任心强，勤敏尽职。由于我在培养人才上目标明确，自己也就能在各方面注意言传身教。学生从内心中尊重我，信服我，我的课堂教学对他们就格外具有吸引力与感发力。换句话说，人格的力量，榜样的力量，加强了教学艺术的感染作用。实践证明，这三个努力方向，切合当前大学生和研究生的实际，具有针对性，因此，收到了很好的成效。

三、提高教学艺术的具体做法

实现了培养目标具体化之后，接下来我潜心钻研的，即是教学方法的艺术问题。这是两个互相关联、密不可分的环节。培养目标不具体，固然难以造就我们所期望的合格人才；但如果教学方法未能艺术化，也未必能达到预期的目的。我所说的教学方法艺术化，就是针对当前大学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实际状况，确定出一整套能够很好实现培养目标的教学环节和程序。经过数十年的实践与探索，我已经在提高教学艺术方面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具体做法，现在扼要介绍如下：

1.教师应具有渊博的学识。教师不应当只是知识的传递者，自己有多少就教多少，而应能从自己丰富的知识中提炼出精华，如同百花酿蜜一样，以滋养学生。我以所讲授的专业课程为中心，兼收并蓄其他有关领域内的知识，融会贯通，提取精华，向学生输出。所以我在教历史时，一直注意吸收文学、哲学等有关学科的知识，并且从事文史结合的科学研究，教学相长，提高质量。由于知识丰富，所以我讲课时能够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我常对青年教师说：“要想取得良好的教学效果，首先是一个知识积累厚薄的问题，其次才是教学方法与经验。教师有一桶水，才能舀给学生一碗水；如果教师只有一碗水，学生只能得到一滴水而已。那样，学生就所得有限，感到乏味了。”

2.教学时，教师要能恰当处理与教材的关系。教师在课堂上，照本宣科，不敢离开教材或讲义一步，固然枯燥乏味；但是，如果脱离教学的主线，随意发挥，课堂气氛可能会很热烈，然而缺乏严密的系统性，学生的收获也并不一定很大。我个人认为，教材或讲课的主线，不宜随意抛开。照本宣科不好，随意发挥也未必恰当。那么，讲课时，教师如何处理与教材或讲义的关系呢？我的经验是八个字：“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也就是说，既不完全照本宣科，也不完全脱离教材或讲义，而是在保证讲授内容的关联性与严密性之前提下，进行发挥，以增强教学的主动性与感染力。多年来，我遵循这八字方针进行教学，一直取得满意的效果。我的学生中做教师者，运用此法，也行之有效。

3.在教学中，努力感发学生的心灵。文科教学，有其独具的特点，它除了需要知识方面的丰富与系统性之外，还需要有一种能够感发学生心灵的力量，文、史二科尤其是如此。据我的经验与观察，要想在教学艺术上达到高水平，需要经过三种境界。在第一种境界中，教师讲课感到拘束，只能勉强把教学内容表达出来。进入第二种境界后，教师态度镇定，讲授清晰，内容充实，但是还缺乏神采。进入第三种境界者，不仅意态从容，内容丰富，而且往往有一种灵光照耀，使受教者在规定的教学内容之外，还能得到更为深刻的思想启迪。我本人在教学实践中，一直追求能达到第三种境界。我经常结合古代文史，阐述古代志士仁人的志业以启发学生，如屈原的志洁行芳，范滂的澄清天下之志，陶渊明的淡泊自守，杜甫的忧国忧民，范仲淹的以天下为己任，顾炎武的行已有耻、博学于文等等，以激励学生立志向上，鄙视庸俗。所以我教过的学生常说：“听缪先生讲课，不仅能丰富我们的知识，还有一种净化人心的力量。”一位在60年代曾经听过我讲课、现任一个省的少数民族自治州党委副书记的学生说，他至今还记得我曾鼓励他们：“要像东汉的范滂那样，有澄清天下之志。”三十年来，他一直以此自勉。这就是在教学中努力感发学生心灵的效果。

4.在教学中，注意保持高雅风格。有的教师，为了追求课堂效果，引起学生的兴趣，有时采取哗众取宠的做法，或是讲述一些与教学内容关系不大的奇闻秘事，或是加进一些庸俗的笑料。这种做法是不足取的。我在数十年的教学实践中，经常注意保持一种高雅的风格。具体来说，我是依靠内容的丰富、思想的深刻、感情的真挚、条理的清晰、语言的雅洁、声调的抑扬等等，来打动学生，增加教学效果的，所以，五六十年代听过我讲课的许多学生说：“缪先生讲课，虽然当时在课堂上不会引起大轰动，但是那清疏淡远的意境，使学生能得到一种艺术的享受，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二三十年后仍然难以忘怀。”我的一些学生毕业后到大学任教，也注意保持高雅的教学风格，受到他们的学生的称赞。

5.在教学中坚持贯彻因材施教的原则。因材施教，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优良传统。古代伟大的教育家孔子就是这样做的。我在数十年的教学中，一直注意应用这一方法，也培养了不少英才。大学本科生，一个年级常是数十名学生，在课堂教学时，当然无法一一照顾个人的特点。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强课外辅导，以进行因材施教。我鼓励、欢迎学生课后与我商讨问题，解答疑难，以便根据其特点进行启发帮助，并将我自己治学的心得与经验详细告诉他们。在这种自由式的谈话中，有不少学生觉得收获甚至比在课堂中所得还要大。许多毕业后参加工作的学生，还常常来我处论学。近十年来，我培养了许多届研究生。研究生人数比本科生少得多，因而就更便于进行因材施教了。我根据每个研究生的志趣、好尚、特长，逐个制定培养计划，提出具体要求，确定他们不同的钻研方向。比如，有一名研究生爱好文学，也有相当素养，我就指导其撰写文史结合研究的博士论文：《魏晋诗人与政治》。有不少研究生勤奋好学，也有才气，我就鼓励他们放开眼界，活跃思想，发挥自己才性的特长而因势利导之。有个别有短处者，我就及时补救。近两年中，根据国家教委所制定的中外合作培养博士生的办法，积极推动此项工作，有两名博士生接受中外联合培养，取得良好效果。

6.总结治学经验以启发青年。在最近十年中，我总结自己平生治学的心得与经验，撰写并发表了《治学琐言》《治学补谈》《治学经验漫谈》诸文。文中阐论如何训练基本功（学习文字、声韵、训话、目录诸学科的常识）；熟读与精思是治学的关键；专与博的关系，专精必须建立在广博的基础之上；宏观与微观的关系，既要能高瞻远瞩，又要能探隐索微，治学的最高境界是能兼具才学识三长，等等。这些文章，可以指导青年独立思考，自寻门径，以补我在课堂中仅发端绪而未能详细讲述者。

四、实践效果与推广价值

六十五年来，我实施以上这一套提高教学艺术的具体做法，在培养人才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效果。受过我的教育之后走上各种不同工作岗位并做出一定成绩者，已经难以计数。单以现今尚工作在大学与科研机构中我的学生而论，具有教授或研究员职称者即有数十名。其中佼佼者有：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国际知名的甲骨学殷商史专家胡厚宣，中国科学院地理所研究员、著名地理学家赵松乔，中央民族学院教授、著名人类考古学家石钟健，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著名魏晋南北朝史专家朱大渭，等等。

我教书数十年，看到一些大学教师虽有献身教育事业的愿望，但在教学中却苦于心中无数，盲目探索，我很想拿出一些办法督促自己也启发别人。在我教过的数千学生中，担任教师者，大都能用我的教学艺术从事工作，成绩显著。即以四川大学历史系而论，在我任教的四十年中，本系毕业生留校任教者，他们从我，还从其他老教师处，吸取教学艺术经验，从事教学，都能胜任愉快，博得好评，形成一种风气。大家一致认为，历史系教学水平是相当高的；分配到其他高校任教的，也在不同程度上取得成绩。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我国大学中的德育和智育，都必须结合大学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实际状况来进行，而且必须使之具体化、明确化，把教学方法艺术化，那么，我国的大学教育，就一定会取得更大成效。

（原载《高等工程教育研究》，1990年第4期）

【注释】

[1]编者注：此文为1989年向国家教育委员会（今教育部）提供的“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学成果国家级特等奖”的申报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