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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 初唐杰出的政治批评家魏徵
初唐杰出的政治批评家魏徵

唐朝是七世纪世界上最强大、最文明的国家,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盛世,而太宗李世民的贞观时期又是唐朝的黄金时代。

李世民是高祖李渊的次子,按宗法制的纲常来说是不能当皇帝的,皇位继承人根据传嫡的习惯应该是太子李建成。但李渊从太原起兵,转战晋陕,建立政权,统一全国,主要依靠了李世民的策划和努力。太原起兵时,世民十八岁。唐朝政权建立后,二十四岁的李世民以秦王的身份兼领尚书令(中央最高行政机构长官)的职务,左右有一批能干的臣僚,本人威望很高。李建成自己不行,又对世民猜忌。斗争暗中进行很久,终于在高祖武德九年爆发为公开的政变——玄武门之变。以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为首的东宫系统和以李世民为首的秦王系统,在长安宫城玄武门进行了一场武装械斗,建成、元吉都被射杀。李渊顺势立世民为太子,又于同年传位。世民当了皇帝,是为太宗,年号贞观。

李世民即位之后,对原东宫系统的属僚,除猥琐无能者外,均“弃怨用才”,分别授官。其中,特别看上了太子洗马魏徵。著名的贞观之治,一方面和世民的励精图强、采纳众议、整顿法纪分不开,另一方面也和魏徵的深谋远虑、刚正不阿、直言敢谏有很大关系。他们没有计较过去的仇嫌,而且彼此都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太宗和魏徵等人的“贞观君臣论治”,已成为历史的美谈和封建社会政治的优良典范。

魏徵字玄成,山东馆陶人。《旧唐书·列传》说他:“少孤贫,落拓有大志。”隋炀帝末年,武阳郡丞元宝藏起兵响应李密,邀魏徵参加,负责草拟书信公文。李密很看重魏徵,但“奇之而不能用”。后徵随李密降唐,太子建成久闻其名,召入东宫,颇为礼遇。魏徵在前面提到的皇位争夺中起了什么作用,史无明文,但后来魏徵亲口向太宗说过,他曾劝建成早些动手,未被采纳,大概建成也是“奇之而不能用”吧!

贞观元年,世民任魏徵为谏议大夫,是门下省的属官,专掌对皇帝言行缺失的规正。次年,迁秘书监,同时参与朝政。贞观七年,任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唐代官制承袭东汉魏晋的演变,实行三省制度:中书决策,门下封驳,尚书施行,所以门下省要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纠弹朝政,与其他两省长官共同分担秦汉时期宰相的职权。

魏徵性格耿直,对朝政有许多中肯的批评。凡是他的意见,都当面陈述,引古证今,词强理足,毫不含糊。据说他前后言事两百余件,与太宗往复应对,有数十万言。这些政治批评的言论散见于唐·吴兢《贞观政要》和唐·王方庆《魏郑公谏录》,此外,《全唐文》和《畿辅丛书》都各辑有魏徵文集三卷,均可参考。

我们注意到:

第一,魏徵在唐朝国运方隆,李世民志满意得的时候,在不少贵族官僚歌颂圣德,眩迷升平的时候,独能冷静地敲起警钟:创业尚比较容易,守成还更加困难。太宗曾和侍臣们多次讨论了这个问题。魏徵认为:一个新朝代的建立,总是在社会衰乱的时候,人民都希望有更贤能的君主出来治理天下,“因乱抚定”,是不算太难的。但一经得到了政权,渐渐遗忘了创业的辛苦,守成之君便很容易日趋骄奢荒怠。百姓要劳动,君主却不停地征敛,百姓已经贫困,君主仍然独自过着腐烂的生活,于是又重新走上了败亡者的覆辙。秦朝和隋朝在统一六国和南北朝的时候,国势算得上既强且盛了,难道他们不想子孙万代,永不衰替?可是,守成难啊!到了秦二世和隋炀帝手里,曾几何时就改朝易姓了。隋朝灭亡的历史教训对唐初的政治家们的印象,是特别深刻的,所以太宗完全同意魏徵的看法,更委托魏徵编辑前代帝王成败的故事,名为《诸王善恶录》,专供王室子弟学习,要他们从中吸取教训,引为规范。魏徵在这本书的序言中指出:“功成名立,咸资始封之君;国丧身亡,多因继体之后,其故何哉?始封之君,时逢草味,见王业之艰阻,知父兄之忧勤,是以在上不骄,夙夜匪懈……故甘忠言之逆耳,得百姓之欢心……暨夫子孙继体,多属隆平,生自深宫之中,长居妇人之手,不以高危为忧惧,岂知稼穑之艰难……然则,祸福无门,吉凶由己,唯人所召,岂徒言哉?”

因此,第二,“居安思危”是魏徵经常提出的忠告。这句话的意义是不要忘记过去,所以贞观君臣屡以隋亡为鉴。魏徵还向太宗讲了一个故事:齐桓公同管仲、鲍叔牙、宁戚在一起饮酒。桓公问鲍叔牙:为何不向他敬酒呢?于是叔牙举杯,并且说道:愿您不要忘记从前在莒国过流亡生活的时候,愿管仲不要忘记在鲁国被当作囚徒而遭束缚的时候,愿宁戚不要忘记替别人饭牛车下的时候。于是桓公避席称谢,并且表示,只要我们都能够记住先生的忠告,国家社稷就不会有危险了。太宗听过故事,立刻向魏徵指出:我一定不敢忘记过去的艰难日子,希望你也不要忘记鲍叔牙的为人,我们相互勉励吧!

魏徵还告诉大家:现在虽然国家太平无事,但我仍然以为不应该过早高兴,松懈麻痹。古来亡国的君主,就因为他们“居安忘危,处理忘乱”,希望陛下在太平环境里特别注意“安不忘危,理不忘乱”。古语说:“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的确值得深思。太宗点头称是。

第三,什么叫明君?什么叫暗君?魏徵回答:“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所以君主应当虚心接纳臣下的建议和劝告,是魏徵政治批评的中心论旨。魏徵主张:即使是过激之辞,或者意见不完全恰当,君主也要听取:因为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对人对事总会有益。魏徵要求太宗,纳谏必须态度平和,如果一听到批评就红脸,旁人就不敢说话了。纳谏又必须知过必改,始终如一,才能增强进言者的勇气和信心。贞观十二年,魏徵告诉太宗:目前国家内外的形势很好,但由于承平日久,陛下听取意见的态度反而不如贞观初年那样虚心了。过去,很高兴地接受;现在,就比较勉强,甚至有点不大耐烦。例如贞观初年,你判决元律师的死罪,孙伏伽谏曰:依照法律,不应处死,为什么要滥用国家刑法呢?陛下便立即改正,并赏赐提意见的人一座价值百万的花园。有人说赏赐太厚,但陛下认为即位以来,还没有人提过意见,赏赐厚一点,以示奖励。最近,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说了几句激切的言辞,你便大发脾气,认为是诽谤朝廷。当时虽然接受了我的不同意见,还赏物二十段,但陛下的内心却颇不以为然,可见纳谏是不如贞观初年了。太宗吃惊道:“你说的很对,要发现自己的过失真不容易啊。”由于太宗和魏徵的上下倡导,贞观时期政治批评蔚为风气,十分活跃。马周、褚遂良、王珪、刘洎,都是著名的谏臣,太宗在古代帝王的行列里也是最勇于纳谏的君主。

第四,魏徵特别强调选才任能,礼贤下士。他认为:君和臣的关系犹如人的头和手足,只有配合协调,同心共气,才能组成有机的整体。头虽然居高临下,没有手足就不能有效地行动。君主虽然明哲,没有辅佐,就无法治理国家。领导对于下属,首先要了解。既看到他的长处,又看到他的短处,“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因此,全面地了解下属是每一个领导者必须具备的本事,只有这样,方能“因其材以取之,审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长,掩其所短”。其次要信任。如果“任之虽重,信之未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则心怀苟且”。而“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理矣!”再次要尊重。难道奇才异能之士只出现在尧舜禹汤的时代吗?魏徵肯定地回答:任何时代都有,关键在于君主求与不求,好与不好。如果互不尊重,君视臣为粪土,臣视君为寇仇,还谈什么上下齐心管理国家呢?最后赏罚要公。既“设礼以待之”,又“执法以御之”。在这个问题上应该看到,树总是有多余的枝丫,人总是有难免的过错,因此,君主不应“以小恶弃大善”,不要“以小过忘大功”。魏徵主张:赏要用来“劝善”,罚要用来“惩恶”,只要“赏不遗疏远,罚不阿亲贵,以公平为规矩,以仁义为准绳,若事以正其名,循名以求其实,则邪正莫隐,善恶自分”了。

第五,骄奢淫逸是亡国的祸根。魏徵常常拿隋炀帝这个反面典型来告诫太宗;对太宗的放纵失检,还处处加以干预。有一次,太宗到洛阳视察,住在显仁宫里,认为招待菲薄,大发脾气。魏徵知道了,立刻进言:陛下到洛阳视察,是表示对地方百姓的关怀,现在却追求个人生活的享受,丧失了视察的本意,也违反了百姓的期望,隋炀帝就是这样干的。我们应该兢兢业业,遇事节俭,给子孙树立一个好榜样。顺便指出,魏徵不仅这样要求旁人,自己的起居生活也非常朴素。当他死后,太宗亲临吊唁,陪葬十分丰富,他的妻子一概辞谢,“布车载柩,无文彩之饰,申其宿志也”。

至于魏徵坦率刚毅的批评风度,还可以举出下面两件事情。

有一年,负责征兵的检点使向太宗建议,除成丁(二十一岁)应征外,还要征取中男(十八岁)入伍,太宗同意后,接连颁发了四道诏书,魏徵都不肯签署。当太宗严厉追问时,魏徵奏道:“臣闻竭泽取鱼,非不得鱼,明年无鱼;焚林而畋,非不获兽,明年无兽。若次男已上,尽点入军,租赋杂徭,将何取给?”魏徵言之有理,太宗只好取消了征点中男入伍的诏令。

原隋朝通事舍人郑仁基的女儿,容貌美艳,长孙皇后想聘为太宗的妃子,册封之事已经办妥,迎亲使者正准备出发,这时魏徵告诉太宗,郑仁基的女儿已经许嫁给陆爽,只是尚未成婚,一国的君主破坏百姓的室家之好,这不是爱护百姓的行为。但朝中大臣如房玄龄等都认为诏书已下,成命难收,区区小事,也用不着斤斤计较了。陆爽本人还上表否认曾与郑氏有婚姻之约。于是太宗问魏徵:群臣或许是曲意逢迎,但陆爽上表,又是为了什么呢?魏徵进一步指出:那是害怕得罪你啊!昔年太上皇(李渊)攻取长安,得到辛处俭的妻子,很是喜欢,后来听说处俭担任太子舍人的官职,很不高兴,便把他从东宫调到万年县做官,致使处俭日夜恐惧。我推测陆爽的心情也是这样。陛下即使在这一件事情上原谅了他,难道不会在另外的事情上加重处罚他么?魏徵的话一说完,太宗就笑起来了。

“为君不易,为臣极难。”这句话出自唐太宗之口,真叫作深知甘苦。所以,古人把进谏称为“批龙鳞”、“触忌讳”,无异虎口拔牙,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正因为如此,魏徵的胆识和勇气,就更加显得特别的难能可贵了。至于长孙无忌,和魏徵相比,就是另一种类型的人物了。太宗想知道过失,长孙无忌说:陛下圣德,天下太平,臣等看不见有任何过失。太宗想听一听缺点,长孙无忌又说:陛下能文能武,我们向您学习还来不及呢!

在魏徵面前不是没有困难和风险的,但他没有知难而退。当时就有人告发魏徵结党营私,又有人告发魏徵阴谋叛乱,都是杀身灭家的重罪!由于诬告者抓不到“形迹”,加上太宗信任,一场又一场的风波才宣告平息。魏徵在斗争中是胜利了。

太宗对魏徵的评价很高。有两段话,其一是对长孙无忌说的:“朕即位之初,上书者或言人主必须威权独运,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慑服四夷。唯有魏徵劝朕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皆魏徵之力也。”这是堵塞长孙氏不满的情绪;但把贞观之治的功劳归在一个人的身上,又似乎过分了点。另一段是对房玄龄说的:“常念魏徵随事谏正,多中朕失,如明镜鉴形,美恶必见。”因此,太宗要房玄龄等人向魏徵学习。魏徵死后,太宗叹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

魏徵是一面镜子。这个评价不仅是恰当的,而且是意味深长的!

载1962年8月23日《成都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