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水浒》，却顺手把《西游记》批了一笔，他说此书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世音救了。这句话，很有味，但也很有点委屈了咱们的孙大圣。想当初大闹天宫，抵挡普天神将，所向无敌，好不快哉；自从踏上取经路，对付沿途几个鬼怪妖魔，居然捉襟见肘，处处碰壁，屡战屡败，为啥一下子就弄不来了呢？

而今的情形不清楚，但是我知道，解放前的旧农村，最好的建筑，除了地主大院，就是菩萨的庙宇了。中国的庙特多，所以神也多，到处是菩萨，按理讲，什么鬼呀妖呀，早应该远走高飞，销声匿迹了。不过庙儿越大，香火越旺，熏染日久，即使一片清净地，产生几块污垢，恐怕也是难免的。所以唐僧师徒，离开高老庄，下一站就遇上了黄风怪。他本灵山脚下一只得道老鼠，因偷吃灯油，畏罪潜逃了。读书人问曰：老鼠亦得道乎？得道尚偷油乎？他不明白，如果老鼠不得道，又岂敢偷吃菩萨的灯油呢？通天河唐僧落了水，水中之妖，乃是观音莲花池里养大的一尾金鱼。这里近水楼台，所以鱼儿每日浮头听经，时间一长，也修成了“手段”。原来妖怪兴风作浪的本领是从菩萨的经文里学来的，如果依此类推，那只灵山得道的老鼠也肯定不会无师自通了。

笼统地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看不妥。倘若细细查一查，取经路上，一个挨一个等着要吃唐僧肉的妖怪们多半都是有点来头的。金鱼不稀罕，老鼠更寻常，这些小动物，即使成了妖，摆在齐天大圣的眼皮下，算他魔高一丈，也叫夸张透顶。然而问题还有另一面：一旦老鼠进了灵山，金鱼入了南海，回转身来，就是出自菩萨门下，与众不同了。这个时候，视其来头之大小，魔高一丈者有之，魔高十丈者，也应有之，不过来头愈大，愈不好弄，这是不言而喻的。孙大圣毕竟是个聪明人，弄不来而又硬要弄下去，那就只好查来头，反正来头来自哪里，我就查到哪里；倘若查到菩萨的身边，那就只好祈求菩萨来亮相了。

说句实在话，《西游记》这部书，一不证道，二不论禅，神仙洞府，享用的也是人间烟火，并没有超然物外。所以兜率宫里，守护牛栏的童儿会打盹——玩忽职守了。栏内的青牛会私逃——有机可乘了。盗得的宝物，号称“圈子”，厉害得很呀，它把各路神将的刀枪剑戟，包括大圣手中那条棒，统统地套走了。老君亲自上阵，牛儿情急，不禁失口喊道：“怎么就访得我的主人来了！”主人宝藏甚丰，因此又有两个童儿席卷了煽火的扇、勒袍的带和盛水的葫芦，搞得唐僧狼狈不堪。这一回查明来头之后，大圣怒了，说是老君纵放家属为邪，应当问个管教不严之罪。老君笑曰：“这是南海观音为了考验唐僧，借了我家童儿，托化成妖的。现在真相大白，你们也遇难呈祥了。”于是捉鬼的与放鬼的合二而一了。于是大圣眼睁睁地望着两名家童跟随太上老君，“缥缈同归兜率院，逍遥直上大罗天”，享受神仙清福去了。于是还出现了这样的场面：金箍棒高高举起，对准妖魔的脑袋，刚要落下，云端里便传来了菩萨的声音：大圣住手，莫伤他命——他有来头！

咱们的老规矩，打狗看主人，何况打的不是狗，更何况主人是菩萨。试问菩萨亮了相，孙大圣就一定弄得来了么？

载1994年5月27日《四川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