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官司，炒得沸沸扬扬，从前也有，只是从前和而今不一样。

话说光绪初年，余杭县一家豆腐店老板突然一命呜呼，老板的母亲状告媳妇小白菜与本地举人杨乃武通奸，合谋用毒药杀害了她的儿子，于是两名被告统统被判死刑。此案一审照例由余杭知县负责，但有迹象表明，知县的少爷曾经在背后插手过这桩风流公案；而老板的中毒身亡，又取证不足，节骨眼上留了一个深深的漏洞。所以，首先是杨乃武的太太不服，跑到北京都察院上告去了。其次是余杭地方势力不甘寂寞，拔刀相助。大路不平旁人铲，铲它几下，还愁这官司炒不起来么？余杭城里，虽然没法子展现“记者如云”的盛况，但是上海已经办了《申报》，它的新闻稿，不仅内容详细，而且出语惊人，特别是“乃武归天，斯文扫地”八个字，就很有一股煽动秀才造反的味道。另外便是离奇小道了：据称某洋大人向某王大臣对杨乃武一案表示关切。这类消息，在那“百姓怕官，官怕洋人”的年代，即使纯属无稽，也会把炒热了的官司推上一个新台阶。

而今炒的，叫作名人官司，所以官司之中，要有名人。如果按照名人的标准来衡量，杨乃武算个啥？江浙人文荟萃，书香遍地，名流成堆，小小举人，有何稀罕之处？但是他的案子号称清末四大奇案之一。这些奇案在当时都是炒过的，不然的话，那也就无奇可言了。奇案的主角，多半属于市井细民，并非什么红得发紫的大人物。由此可见，杨乃武的同辈们好像还没有把官司和名人挂上钩。只认官司不认人，在官司面前，人的名望便成了和主题无关的东西了。但是而今大家都炒名牌货，为啥官司要例外？案中无名人，这官司炒不成，唯名是炒，想炒啥呢？慕名而来，当然是炒名人了，在这种情形下，炒官司不过是炒名人的一种手段。古今皆炒，炒法不同，诸君明鉴。

转身再说杨乃武，他的案子几经波折，终归还是平反了。而今讲“有错必纠”，纠的对象是你，倘若依照从前的章法，你我都会成为被纠的对象。所以杨乃武回了家，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例如那位余杭知县，首当其冲，便立刻被发配黑龙江效力赎罪去了。请允许我向今天的读者解释几句：根据咱们古人的规矩，无罪的判成有罪，有罪的判成无罪，或者重罪的轻判了，轻罪的重判了，初审和复审的官员都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比方我判你两年徒刑，坐了一年班房，却又发现错了，理应落实政策；然而，错的纠正了，阁下自由了，我却倒霉了，现在而今怎么样，没有调查也就没有发言权；不过，光纠你，不纠我，从前是肯定行不通的，不然的话，那位知县老爷完全可以请求调动工作，干吗要千里迢迢去领受一份活罪呢？杭州府是余杭县的顶头上司，下级玩忽职守，你高高在上，一不能防患于未然，二不能补救于事后，铸成大错，写几篇检讨，那是过不了关的，所以杭州知府被革了职，卷起铺盖还乡了。知府之上，便是巡抚，此公名叫杨昌浚，在浙江部院衙门稳坐了六七年，这一回，他也干干脆脆地丢掉了二品乌纱帽。从前的官司炒不得，这是千真万确的。而今怎样呢？据说某作家曾经指出，南阳的明星官司中便有大量非法律因素的干扰，可是此后并未见到下文。炒不动的官司岂不是更加炒不得了么？

载1993年6月30日《成都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