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提倡讲真话，这是因为社会上的假货还比较流行，假过场、假成绩、假名牌、假古董，都离不开假话连篇；如果言而不假，所谓过场、成绩、名牌、古董，就不会有那么好的销路了。但是，讲真话并不像说一句“今天天气哈哈哈”那么简单。真有真的难处。难在哪里？请看下面两个小故事：

安徒生写的《皇帝的新装》，描述了一个大骗子要给皇帝做一套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据说布料的色彩和图案只有聪明而称职的人才能看见；反之，就是愚蠢而不称职的人了。安徒生笔下的部长，也包括那位皇帝，他们明明知道“新装”纯属骗局，但是，讲假话，称职而有利，讲真话，不称职而有害。这种荒唐的利害关系，对一些人构成很大的压力；对另一些人，又具有很强的诱惑性。其中被迫者有之，投机者也有之，反正都是无可奈何地昧着良心说假话。为啥孩子讲了真话？因为他超脱。他无名可求，无利可争，还置身于利害关系之外。或者说，他很单纯，还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利害。童心者，真心也，可惜我们都是成年人，已经离开幼儿园，进入了真正的社会。这里边的问题很复杂。回顾一下大放“卫星”的年代，所谓万斤高产就如同皇帝的“新装”一样，根本没有那种事。然而，说有的，称职；说没有的，不称职。安徒生的童话好像是专门写给放“卫星”的中国人读的，不过那时候我也不敢那么讲。既然不敢，干脆保持沉默，行不行呢？试问：庸庸碌碌的领导要评功，你怎么办？不负责任的上级要诿过，你怎么办？有的官员硬是不喜欢别人讲真话，你又怎么办？应付这些场面，三缄其口，难；开了口而隐瞒自己的观点，更难。因此我衷心希望从上到下共同努力创造一个比较和谐的讲话环境，把各种不正常的利害关系尽可能地排除掉。历史的经验证明，利害关系愈少，讲真话也就愈容易。

另外一个小故事，就是瞎子摸象。有位国王让几个瞎子摸一头大象，甲摸了耳朵，便说象是一个簸箕，乙摸了尾巴，又说象是一把笤帚，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其实，应当受到嘲笑的并不是这群可怜的瞎子，而是那位无聊的国王。国王有眼睛，而瞎子双目失了明，能看的让不能看的去做应该看而又看不见的事，这本身就是一出恶作剧。瞎子很老实，也很本色，他们以手代目，摸过啥，就说个啥，讲的都是真心话。当然，大象一不像簸箕，二不像笤帚，由此推论，真话并不直接等于真理。人们的认识过程是深奥的哲学问题，最好请哲学家去详细研究，我在这儿无非是说，瞎子的真话的确没有真正反映出大象的本来面目。为什么？因为瞎子的面前漆黑一团，完全没有透明度。讲了真话而铸成大错，此乃瞎子的不幸。产生不幸的原因，又在于瞎子们对真相的不明白。然而，遗憾的是，人世间不明真相的未必通通是瞎子！过去经常批评老百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但这西瓜又深藏不露——其实西瓜也有“象”，在它若明若暗，观者无法窥其全貌的情况下，即使你不瞎，说不定你能看到的也仅仅是一鳞半爪而已。光凭一鳞半爪，即使讲了真话，你又怎么能够真正反映出这西瓜的本来面目呢？真知源于灼见，灼见来自透明，透明度愈高，真话也就愈接近真理。那又何苦还要让瞎子们到处去瞎摸呢？

载1993年5月18日《当代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