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凤姐儿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前几天的报纸还出现了这样的标题：《要王熙凤，不要林黛玉》，足见凤姐的名声，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响当当的。记得有一回，她和一位高级女管家纵谈贾府形势，不觉感慨系之，竟然在盛名之下，引证了一句俗语，叫作“人怕出名猪怕壮”。凤姐的胆量是很大的。想当初，面对三千雪花银，且不论条条王法，连“阴司地狱报应”也通通无所畏惧，可是而今她却害怕出名了，若非见性成佛，焉能把其中甘苦领悟到如此无遮无挂的境界？

不过围绕一个“名”字，问题还是挺复杂的。没有名，盼出名；小有名，争大名；这里风水不好，换一块天时、地利、人和齐全的宝地，削尖脑袋，总归要钻出一点名堂来。圣人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活了一辈子，姓氏不见经传，岂不太冤了么？只是经传的推敲时间太长，不利于快速提高名人的知名度，所以目前的最佳途径还是借用报刊和电视广而告之，方可立竿见影。

人之名气，有人害怕，也有人如饥似渴，不过害怕的未必就不出名，这个道理，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再说王熙凤，查一查《红楼梦》的有关记录，原来她一不会写，二不会唱，但是贾府上下的所作所为，十之八九，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是一位知情人。偌大一座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种局面，她肯定是心中有数的。然而那些只看“架子”不看“内囊”的看客，依旧信口开河，不停地瞎诌，说什么贾府门前的狮子是玉做的，使用的各种“家伙”是金镶的，还说哥儿姐儿，包括站惯了的丫头奴才，也整天一动不动，只是喝酒下棋，吟诗作画。总而言之，家里的日子“一日难似一日”，而外边的歌谣唱的还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听起来好不风光。于是凤姐自叹：一个虚名儿，囔得满城风雨，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鲁迅论《红楼》，称贾府“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其实，除宝玉之外，凤姐的“人怕出名猪怕壮”，难道不是也从一派华而不实的喧嚣声中多少感受到了一点悲凉的气息么？

你有三分成绩，便得三分名气，设若得了七分，另外四分，便是虚的。试问虚名何处来？答曰：此乃看客送给名人的一份礼物。看客只看架子，送名何妨吹嘘。既然贾府门前的石头可以吹成玉，为啥三分又不能吹成七分呢？不过在这四分虚名之中，的确找不到名人的本相。所以鲁迅指出：一变“名人”，“自己”就没有了，因为“名人”的“自己”早被看客们吹成空壳，没有真实的内容了。所以名人在出名这个问题上，似乎也应该有一点危机感。

载1993年3月18日《当代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