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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集
1.59 钻一回牛角尖
钻一回牛角尖

养儿防老,这种观念,似乎早该被淘汰了。不过中国的传统的确是多层次和多方位的:一方面盘算着岁数大了,儿女们会不会供养自己;另一方面关心的却是自己百年之后,下一代能不能继承父辈的事业。所以除了养儿防老之外,咱们的祖先还创造了另一个成语,叫作克绍箕裘。这表明中国人既讲孝道,又很注重家学渊源。

文明古国,是不愁没有家学的。杜甫当年便说:“诗是吾家事”,可见老杜心目中,他这一家简直成了诗歌专业户。专业自然是一门学问,但家传之学,不仅要专,而且要传;家学相传,那就看你有没有可传的对象了。首先以我为例。假定鄙人书藏万卷,学富五车,可惜儿子是个小小的文盲,老子一命呜呼,这万卷成了文盲的包袱,只好押送废品收购站,论斤出卖,虽然所值甚微,但毕竟得了一笔钞票;只是五车进了棺材,家学也随之而灰飞烟灭了。然后再说杜甫。他的儿子,长曰宗文,下落不明。次曰宗武,老杜死的时候,“病不克葬”,把任务交给了嗣业。嗣业该是杜甫的孙子了。但又因“家贫,无以给丧,收拾乞丐,焦劳昼夜”,拖了四十年,才料理完毕这位伟大诗人的安埋事宜。从生养死葬的角度看,杜甫的子孙是值得同情和应该表扬的。但从“诗是吾家事”的角度看,前不见古人,也许并不可怕——古人不做的,难道今人就不能自出机杼,别开生面么?所以最令人担忧的还是后不见来者——没有来者,还讲什么家学和传统!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告诉我们,陆游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才,梦太得意。既然如此,这梦就不必多说了,但望子成龙,人之常情,但愿孙儿愚且鲁,乃是气话,当不得真的。陆游也是诗人,他的创作经验,脍炙人口的,便是那句“工夫在诗外”了,如果查一查诗的题目,原来这五字心传也是直接传授给他的儿子的。“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子承父志,未可厚非,于是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儿实庸才,怎么办呢?

读者鉴谅,我的思路大概是钻到牛角尖里去了。而今尊重民族文化,别提杜甫陆游,连那些大全式的和系列性的皇皇巨帙,都一套一套地印出来了,包括衣食住行在内的文化潮流,也已经一档胜过一档了,围绕几个古人的后生小子,纠缠不休,是不是有点儿目光短浅,所见太小呢?

我从一本杂志上抄了一句荷兰画家凡·高的格言:不要以为死去的人死了,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的。这种虽死犹生的奇迹,恰恰显示了传统的力量。然而奇迹的出现是有条件的,即活人在衣食住行之外,还必须掌握一点精神文化,必须具备一定的艺术修养,并且能够理解凡·高的价值。这一回我的眼界扩大了——从老子与儿子扩大到死人与活人,因此我衷心希望一切死去的前辈名家都能在活人中间找到“知己”。恐怕只有这样,凡·高的格言才会产生真正的现实意义。倘若活人见钱眼开,见了凡·高却通通变成了瞎子,请问死去的人还会不会活着?我想这是不言而喻的。

死人的精神遗产依靠活人的智慧而永垂,这就叫传统。中国古代的优秀文化是全民族的共同财富,每一个中华儿女都有责任弘扬而光大之,传统就是这么继承下来的。钻了一回牛角尖,无非是想要说明,着重点应该打在“儿女”这两个字的下面。不培养和教育年青一代,不提高儿女们的整体文化素质,中断了家学,还有旁人顶替,夭折了国宝,这个损失就很难弥补了。

载1992年5月18日《当代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