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聊，和朋友瞎吹，忽然吹起了赵括。我刚刚说出纸上谈兵四个字，朋友便接过了话茬：你看而今描写战争的电视和电影，将军们运筹帷幄，站在地图前面冥思苦想，那幅图难道不是一张纸？然则大伙都指着地图调兵遣将，一个输了，一个赢了，这又如何解释呢？朋友笑曰：功夫在纸外嘛！

史称赵括出身将门，能读其父传书，而且善于谈兵。恰值秦军攻打赵国长平，统率赵军的廉颇，审时度势，决定以防御为主，坚守阵地，固壁不战，相持三年，不分胜负。于是秦国派人去赵国散播小道消息：廉颇没意思！秦国唯独怕已故赵奢先生的公子赵括，由他挂帅，秦军闻风丧胆，不战自退了。顺便补一句，赵括的父亲赵奢是一位名人，曾大破秦军，立下赫赫战功。尽管功劳是父亲的，但名人的名气却可以作为遗产，由儿孙来继承的，所以名人之子恒有名，于是赵王“以名使括”，取代了廉颇的职务。于是赵括一到长平，“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很快被秦军包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饿了四十六天，军中大乱。于是赵括亲自上阵，而又中箭身亡。于是赵军四十万通通成了俘虏，并且通通被秦军活埋，从此以后，人们就讥讽赵括是一个纸上谈兵的典型。然而我的朋友指出，他是上了战场的；设若当初光谈不打，说不定他写在纸上的东西流传至今还会成为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呢！“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不是也注过《孙子兵法》么？

纸上写的，究竟行不行，应该通过实践进行验证。实践的主体是人。不过有一种人比较特殊，即使纸上的东西写得非常正确，一旦落到他的手里，也总是歪歪斜斜，端正不了。况且打仗是一桩很复杂的事情。同样的军事原则，甲在彼时彼地运用它，打了胜仗，而乙在此时此地运用它，又栽了跟头，我们当然不能因为后者的失败就轻易抹杀原则的正确性。那么，赵括能读父书，又不能子承父业，是书出了漏洞，抑或是读书人的身上出了毛病，就不好笼而统之，不问个青红皂白了。

我的朋友还发现，并非天下一切爹娘都具备全心全意为儿女前途鸣锣开道的博爱胸怀。比方赵括的令尊和令堂，他们甚至认为，如果让不是龙的儿子成了龙，不仅无利于家，而且贻害于国。赵奢断定：“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可是胆量并不违反事物的性质，而打仗又岂能不冒一点风险；所以赵奢的分析很有预见，但提出的问题却未必击中了赵括的要害。知其子者莫如母。这位母亲真不愧女中豪杰，请看她对父子两代人的比较研究：从前赵奢为将，国君和大臣赐赠的财物，不论多少，全部奖赏了下属和士兵，又亲自捧着餐具，给身边的工作人员，送饭送汤。“受命之日，不问家事”。好一个关心群众、公而忘私的赵奢呀！现在轮到赵括上了台，当了大官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瞧他多神气！国君所赐金帛，悉数进了腰包，“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军务倥偬，还念念不忘大捞一把，如此背道而驰，焉有不败之理？其实老太太的结论也只有四个字，不过不叫“纸上谈兵”，而叫“父子异心”。心者，作风也。于是朋友喟然叹曰：指挥官的作风，关系到军队的生死存亡，赵奢和赵括都是镜子，谈兵的和不谈兵的都不妨照一照。

理论之所以会脱离实标，在理论家想来，也许原因很多，但在寻常百姓们想来，恐怕最重要的就是主张和实行理论的人脱离了群众。群众从心眼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自己，便往往成为私而忘公的先导。你和群众同甘苦，群众就和你共命运。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光靠纸上画圈圈，这又怎么行得了？自己不行倒也无关紧要，只是误了长平四十万条性命，光靠几个纸上的圈圈，这又怎么交代得下去？所以我和我的朋友才瞎编了这么一个题目，名曰“纸外吹赵括”。

载1990年12月15日《四川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