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今读，愈读愈多。例如最近准备陆续推出的《孔子文化大全》，收书五百部，据称总字数为一亿，一本一本挨个儿排开，总长度为二十米。真是不读不知道，想读吓一跳。然而还有比这个更吓人的。孔子《论语》二十篇，铅印成册，薄薄一本，但专家介绍，古今中外研究《论语》的专书已经多达三千种了。古人皓首可以穷经，今人白了须发，也只好望书海而兴叹：多乎哉，多到咱们怎么读得完！

读不完就少读点，反正多少我都不在乎。我关心的是能不能读通。古人著书立说，学派号称百家，其实只有两类，一曰坐而论道，一曰起而行之。清谈家们只动口，不动手，谈饿了，不会绝粮，吃饱了，其乐融融，谈风更健，偏偏孔子没有这个福分。你看他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四处奔波，累累若丧家之犬，但是却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孔子不仅是思想家，而且是实行家，用坐而论道的方法是理解不了孔子的。所以孔门的后世传人反复强调，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行即是用，而用必须通，不通的，行不了。所以通人之学是学以致用的。孔子主张，敏于事而慎于言，听其言而观其行，行得的就讲，行不得的就不说。所以通人之学又是言行一致的。倘使拿“学以致用”和“言行一致”去向清谈家请教，岂有不懂之理？只是懂了又该怎样，这就不在他们的话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懂了之后究竟应该怎么样，即使正宗的儒家，也不是一概而论的。从实际出发，有条件高瞻远瞩的，不必甘居下游；不具备那个基础的，也用不着空口说白话；不拘一格，只要可行，都善莫大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儒家学派最宏伟的奋斗目标。它的可行性当然不容怀疑；因为我们今天也要继承古代的优秀的文化传统，为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服务，两者性质不同，但继往开来的道理，则是古今通用的。与此相反，《颜氏家训》告诫颜家子弟：“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技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眼睛只盯着一门手艺，所见甚小；但靠手艺挣钱，靠挣钱吃饭，自食其力，并不玷辱斯文。我看它不仅可行，而且必行无疑。如果连自食其力这一条也行不了，难道依靠几个多吃多占的食客们的嘴皮，能够建设出什么高雅的精神文明来么？

读书，是好事；但只读书而不联系自己的实际，好事就变成了坏事。今人是否如此，不敢妄议，还是说一说咱们古代的事情吧。问一问那些写书的古人，或谓“学止于行”；或谓“读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行得便是会读书”。再看一看咱们的历史。赵括行不得，败于长平；马谡行不得，失于街亭。他们并非有书不读，而是读了之后不会用。书到用时方恨少，表现了博学家的谦逊，然而真正到了用的时候，恐怕最现实的问题还是应该首先斟酌一下究竟什么东西有用，以及这些有用的东西又应该怎么一个用法。设若不然，为啥赵括能读父书，又不能子承父业呢？

而且我还认为，书里边讲的也未必件件都是行得的。请以《论语》为例。从市场上购买的酒和干肉，孔夫子是不吃的——在发展商品的时代，这一件咱们就办不到。父亲偷了别人的羊，儿子杀来吃了，孔子主张，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互相包庇——在健全法制的时代，这一件咱们就行不得。当然也有行得的。子路问政，孔子答曰：先之。先之者，领导带头也。上司要下属廉洁，上司先带头；当官的要老百姓奋发图强，当官的要带头；干部要群众坚定社会主义信念，干部先带头。带头就是政治。把头带好了，我们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另如子贡问君子，孔子又回答：把你要说的话先实行了，然后才说给别人听。这一条应该行得，只是有些人很难办到。比方那位三顿饭吃掉七千元的领导干部，他会在实行之先公开论证吃公家的优越性和必要性么？说不定他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时候，还详尽地阐述过公而忘私是每一个共产党人的高贵品质呢。

一部《论语》，有行得的，也有行不得的，那又如何是好呢？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假若还要和本文的开头呼应一句，那么，我个人的意思是，书太多，慢慢读；而当前最急需的，还是把行得的先行起来。

载1990年10月6日《四川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