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过一本历史教科书，据说宋代的冗官还是王安石变法的原因之一。官而称冗，大概叫人浮于事了；不过转念一想，冗官未必都是闲人，他不做这样，总得忙点别的什么，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官和忙是有联系的。

要问究竟忙个啥，其中的文章比较复杂。封建时代的政治舞台上，既有鞠躬尽瘁和刚直不阿的廉吏，也有逢迎吹拍之徒。因此，凡为官者，或忙民事，或忙官事；民事可以称之为本职，至于官事，官场应酬之事也。从前读顾炎武的《日知录》，看到这么两句：小官多者其世盛，大官多者其世衰。开初还读不懂，后来才悟出一点道理。官不管民事，尸位素餐罢了，但一个人只有一张嘴，被他吃掉的毕竟有限。官只干官事，那么，官愈多，应酬愈广，而官愈大，则应酬的规格愈高，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他（通常是他们）吃掉的又岂止是寻常百姓的两菜一汤！所以，切莫小看这应酬二字，它会让你看得眼花缭乱。例如请客，谁请谁出钱，哪有你请客而由别人出钱的规矩？殊不知官场应酬的习惯法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官事官办，就地取“财”。这一招就绝不是一般循规蹈矩之辈所能掌握的。应酬型人物有自己的特殊形象，清代的笔记著作曾经给他们编了十句顺口溜，今不妨略加删节，举其要点，以飨读者。

“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红人加滑头，八方吃得开，此乃进行应酬必须具备的条件。迎来送往，牵涉到车船住宿，茶点烟酒，吃喝玩乐，试问一路不通，你应酬得了么？“次曰不怕大亏空。”工作需要应酬，应酬必定吃喝，吃喝就是工作，开支在预算之外，但弥缝的手段甚多，反正不掏腰包，这又何怕之有？“其次曰围棋马钓中。”可惜这两件玩意儿都是国粹，不过带流行色彩的余兴项目总是少不了的，关键在于要做到雅俗共赏，投其所好。“再次曰衣服齐整，言语从容。”老资格的应酬活动家对这一条都胸有成竹，相形之下，那种光是拍肩膀和只会说天气的，就显然还没有见过大世面。“最后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忙得个不亦乐乎，辛辛苦苦，苦少甜多，也就乐此不疲了。剩下来的问题是，这类忙人除了忙于应酬之外，他们还有多少精力去关心民生疾苦和天下兴亡！

回头看历史，旧官场的许多腐败现象都是“应酬”出来的。应酬风是一种官场病。从这个意义上讲，它的确与世道有关。不过我想把顾炎武的见解修正为：干实事的官多则世盛，忙应酬的官多则世衰。这是对历史的教训作出的概括，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历史的教训是可以作为现实的借鉴；何况在我们的干部队伍中，还的确有那么一些人对干杯的兴趣很浓。旧官场早已随着旧时代的瓦解而成为历史的渣滓，但在社会生活里，凡是带“风”的病都有传染力，只要沉渣泛起，昔日的瘟疫同样会在今天的土地上风行一时。然而此风不刹，旧的官场习气难道就没有死灰复燃的危险？

载1985年12月27日《成都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