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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集
1.36.2

“温柔敦厚,诗教也”。诗,在我国古代被认为是文学的正宗;于是,“温柔敦厚”也就长期被推崇为文学创作的指导原则。在这个原则的指导下,只有中正平和、循规蹈矩的作品才上得了大雅之堂。汉代的东方朔、牧皋等人,因为爱讲一点笑话,“童儿牧竖,莫不炫耀”,他们在普通老百姓中间颇有声望,但在上层统治者的眼里,却是一批“倡优”和“狎徒”。文艺的风趣性在正宗的文坛上找不到位置;即使找到了,也被看成是异端。

后来,“文以载道”的呼声越来越高,而载道的作品是不苟言笑的。欧阳修写诗寄给常秩:“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道学家程颐见了,说道:一打早起床便去朝廷上班,这不是可笑的事嘛!这样的诗,欧阳永叔可以不必写嘛!为什么?非礼勿言嘛。叙述正经事就必须“温柔敦厚”,这是来不得半点“风趣”的。杜牧有一首《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同样使一位宋代诗话家许彦周感到十分恼火。他说:“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为什么?因为赤壁一战涉及治乱安危,是重大题材,就理应保持政治上的严肃性,如果让二乔出场,不仅趣味太浓,而且还颇有点玩物丧志的嫌疑。

“文以载道”这个命题本身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理解。道学家的“道”是抽象的义理,是没有血肉的、干巴巴的教条。他们用语录论“道”,也用语录写“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品》),就是这些语录诗的特点。道学家也讲吟咏性情,但这种性情必须纯之又纯,正之又正,不带任何色彩,因而也不能有任何“风趣”。其实,“风趣”有什么用处?还是那位程颐先生告诉我们:“如今言能诗无如杜甫,如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如此闲言语道出做甚!”千锤百炼的诗句竟成了徒劳无益的废话,老杜的功夫算是白花了。不过,这样一来,哪儿还有诗?诗还有什么价值?明代道学家薛瑄的一位高足把问题点透了:“做诗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撇下许多好人不学,却去学醉汉!”

当然,李杜文章在,我们不必把上述理论的实际作用估计太高,但是,排斥“风趣”的倾向又的确是存在的。可以设想,一个作家要是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硬着头皮去创作道貌岸然的作品,这怎么可能自由自在?文学丧失了“风趣”的同时也就脱离了群众。创作和欣赏那些淡而无味的东西,作者和读者双方都是不愉快的。这是有历史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