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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集
1.33 论“繁处愈繁”
论“繁处愈繁”

前人论画,有尚繁和尚简之分;但还有第三派,主张当繁则繁,当简则简。这好像两面讨好,但是,既然两面都有好处,实行一点中庸之道,也未尝不可。郑逸梅《艺林散叶》:“黄宾虹画以繁胜,齐白石画以简胜。论者谓黄画用加法,一加再加,加到不可再加为止。齐画用减法,一减再减,减到不可再减为止。”这位论者不薄加法爱减法,大概就属于上述的第三派。

在诗词小说创作中,“不尽而尽”与“尽而不尽”,各有境界。所以金圣叹评《水浒》,提出“极省法”与“极不省法”,前者尚简,以不尽求含蓄之美,后者尚繁,如群山万壑,其中又包藏无数峰峦溪涧,山光水色,众妙毕臻。不过必须指出,所谓繁,并不等于机械地堆砌,并不一定要一泄无余,也并非面面点到。而且,事物都有一个度,到了不能再加和不能再减的时候,就应当“为止”,所以最重要的功夫是要掌握适度的分寸。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适度的范围内就应当有一点文艺家的胆略,该减的要省够,该繁的要写足。这个道理,施耐庵懂,曹雪芹也在行,所以甲戌本《红楼梦》脂批有云:“繁处愈繁,省中愈省”,“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古代现实主义文艺家的创作实践表明,繁和简都要放手。仅就繁而论,作家泼墨走笔,不到穷形尽相的程度,就决不善罢甘休。这就是苏东坡说的,“行于所当行”,然后“止于所不可不止”。

诗人抒情,语重,是因为心长。郑燮《沁园春·恨》上片:“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作者看不惯当时某些人以风雅自诩,以名士自居的庸俗世态,要把这种假斯文一扫而光,因此诗人要写的就不是那种细得来像无边丝雨一样的幽恨闲愁,所以他不用小令,而取长调。同类事物的并举,字面的重复和句式的对偶,都是“极不省法”,但前三句起得突兀,笔锋横向,以下则一气呵成,用“把”作领字,引出一系列动作,既表现了作者的决绝,也增强了读者的实感。诗人很像一位泼辣的讲演家,放言高论,旁征博引,目空四座。事实上,因为他有一肚子的愤懑和牢骚,郁结已深,不吐不快,吐得不淋漓尽致,同样不痛快。在这些地方,繁比省好,如果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就显然不是高明的手法了。

文人叙事,讲究引人入胜。一篇作品不可能全是胜处,次要部分应该省,但胜处就应该繁。《水浒》中许多精彩的段落,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繁处愈繁,使人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例如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赏发薛永,惹怒了穆家弟兄,于是揭阳镇的大小客店都闭门不纳,迫使宋江一行在镇上找不着投宿之地。这是第一层。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庄院安身,但庄院的小主人正是冤家对头,无异落进了虎口。这是第二层。掘墙逃走,又被大江截断去路。这是第三层。沿江而奔,前面又是横港。这是第四层。幸亏芦苇丛中摇出一只小船,宋江前脚上船,穆家弟兄后脚赶到,这已经很悬了,但更悬的是,岸上人和船艄公又彼此认识,而且还称兄道弟。这是第五层。最后,船到江心,艄公摸出板刀,到此为止,宋江才走完了这一段山重水复之路。用金圣叹的语言来概括,真是“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在这些地方,《水浒》的作者也的确是不惜笔墨,苦心经营,使每一个层次都有不同的景色,人物有不同的心理状态,而在各层次之间,前有伏笔,旁有照应,顺理成章,既自然而又紧凑。

所以,要引人入胜,就不要怕繁。但是,越繁就越要有一股“追”劲。“追”的反面就是“拖”。有的作者似乎分不清楚精雕细刻和拖泥带水的界限,笔下的人物和情节,在该止的地方止不住,而在该追的时候,又追劲不足,甚至一动也不动。另外,似乎还分不清楚繁处愈繁和面面俱到的界限,总喜欢在故事的梗概上求全,而不大注意在情节的复杂性上取胜,或者人物的每一个过场都要走得一板一眼,像是编年谱,写史传。用这样的方法创作文艺作品,十之七八,都是要失误的。

载1985年1月《当代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