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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集
1.29.2

少而精的关键是精。精就是选择;或者说,精是选择的结果。

杜甫有《曲江》二首,其中一联:“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入‘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于是这里有了两联诗句,都是咏物,描写的对象和作者的旨趣都很接近,又都著一“穿”字,那就对照比较一下它们的优劣长短吧。

杜甫的这次曲江之游,时值暮春。这一带又是“花卉环周,烟水明媚”的风景区,花容水态,值得观赏和揣摩的事物是很多的。但这些江头花鸟,大家都熟悉,诗人们也早已描绘过了,避免重复就应当标新立异,而别出心裁又必须建立在“细推物理”的基础上。虽说美不胜收,但把所见所闻都和盘托出,这未必是富裕和慷慨的表现,因为不加选择,那些最富有诗意的东西就很可能视而未见,或者见到了,又还没有工夫发掘出来。比方“莺穿”一句所包含的内容就比杜诗多。它用“丝”形容柳的状态,用“金”说明莺的色彩,然后告诉读者,在丝柳中穿过的黄莺就好像织布机上的梭子。活生生的情物竟被作者涂抹成呆板的图案,读者的思维活动也被限制在穿梭织布这个机械的单调的动作范围之内。杜诗对素材经过严格的筛选,花和蝴蝶,概不修饰,因为诗人的着眼点并不放在花的形态和蝴蝶的颜色上。从“穿”字起笔,亦即从动态入手,“穿花蛱蝶”,平易极了,“全似未尝用力”,其实笔力凝聚在深深这两个叠字上。“深”字的叠用给人们造成一种距离感,从而把“穿”字引入一片曲折幽深的空间,显示出广阔的活动场景。它既衬托花——不是一枝两枝,而是一丛又一丛,又衬托蝴蝶——在错落的繁花丛里,它们翩跹起舞,流连忘返,时隐时现,生动极了。

还可以对照。在杜诗中,笔势流畅,文字既简练,又熨帖;但在“莺穿”句中,作者用丝柳比喻织布时的经线,于是穿和织两个字实际上只说明同一种动作,不惜墨如金,便造成浪费。在杜诗中,画面简洁,没有多余的东西,表现得很省,也很巧;但在“莺穿”句中,内容繁多,构图复杂,可惜又不耐看,没有回味。在杜诗中,作者意在传神,把笔墨集中在事物的神态上,对原型超脱一点,往往还形象一些;但在“莺穿”句中,刻画太细,作者求似之心太切,结果落入黏滞。精与不精,有时候会使作品的工拙,判若天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