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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集
1.23.3

故事可以虚构,人物也可能是在生活中从未遇见过的。这都不要紧,但必须使读者产生一种真实的感觉,仿佛感到这一切都无疑地存在着,仿佛是能够接触,是可以捉摸的。

有实感的东西不一定生动,但生动的东西一定有实感。王国维论词,提出隔与不隔之分,这的确是一个独创性的见解。“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浑厚质朴的语言把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面貌描绘得既形象,又准确。诗的最后一句更有画龙点睛之妙,它点染出一幅意境辽阔、气势雄壮的风情画。因其语语都在目前,使读者强烈的实感油然而生,这就叫作不隔。欧阳修咏春草“谢家池上,江淹浦畔”,每句都有来历,但都要查书,绕一个弯子才能和春草挂上钩。舍眼前之实况,求他人作证明,即使工整华丽,也好比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当然,“老年花草雾中看”,谁说朦胧又不是一种美呢?不过更多的赏花者还是盼望能够把花看得更清楚一些的。

前人曾经从艺术技巧的角度比较白居易《长恨歌》和吴梅村《圆圆曲》的长短优劣。平心而论,两者都是行家,两篇都脍炙人口,但《长恨歌》基本上不用典故,而《圆圆曲》从“鼎湖当日弃人间”一句开头,自此以下,的确用了不少的故事,这个差别是很值得研究的。《圆圆曲》的篇章结构,跌宕错落,在布局上煞费了一番苦心,但可惜揭示人物性格的具体情节,着墨甚少。语言色彩很浓,字里行间,又过多地倾注了作者的主观情绪,忽视了对个别场景的细致入微的刻画,重于抒怀而略于写实,致使作品中的女主角令人有若即若离之感。《长恨歌》恰好没有这些缺陷。所以在我看来,《圆圆曲》的不足,乃是写作方法上的失策。

不用避实就虚,给读者更多的实感吧。

载1984年3月《当代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