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下集
1.23.1

从总体上讲,文学艺术的对象是现实生活;但生活中五光十色的事物不可能自动地成为艺术的对象,这需要文艺家自己去选择。就每一个特定的文艺家来讲,最富有实感的东西就最有条件成为他反映生活的最理想的选择对象。

古人论画,曾谓南方的画家多工于画船,北方的画家多工于画马,因为船与马都分别是他们的“目中尝见”之物。在这里,南方与北方,只有相对的意义,但尝见与不尝见则是一个绝对不可忽视的因素。忠实于艺术的作者也忠实于生活,他们不会离开事物的原型,而去冥思苦想,凭空杜撰。所以,韩干画马,唐玄宗建议他去观赏御府所藏同类题材的作品。韩干回答说:不必看了,陛下厩马万匹,皆臣之师。这位艺术家的创作经验告诉我们,画马就必须和马“交朋友”。这难道不需要借鉴旁人的成果吗?要的。但借鉴只能是一种参考。杜甫说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实这个理论也只能从借鉴的角度来理解才有价值。社会全景,上下千年,广袤万里,尝鼎一脔,已不容易,又怎能要求作家们都做到事必躬亲?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必要通过阅读的方式去间接地占有旁人的直接经验。但是,中国人历来存在着奉书本为圭臬的传统,要把千姿百态的生活纳入书本已经讲过的规矩绳墨之中,甚至不敢越雷池一步。杜诗传世之后,笺注家们恰好是根据不读万卷书就不能读杜诗的说法,逐字逐句,替杜诗在书本上寻找出处。有人痛心疾首地指出,注杜至千家,而杜诗被糟蹋者几乎十之七八。其实杜甫并不是按书本来写诗的,后人的造作也不该由我们的诗圣承担责任。总而言之,书本是流,不是源,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所以还是元遗山说得好:“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以厩马为师,是从目中尝见之物出发;亲到长安,也是从目中尝见之物出发。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不从实境生出实感,就很难进行创作。如果硬写下去,那是很可能出岔子的。我们考察新、旧《唐书》本传,张籍未曾到过四川,但他写有《成都曲》:“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又写有《送蜀客》:“蜀客南行祭碧鸡,木棉花发锦江西”,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已经指出:“成都无山亦无荔枝”,可见这位诗人“似未尝至成都者”;至于木棉花发,也同样在锦江之西找不着任何证据。不经目击,臆想就变成了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