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文艺创作，要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出处，这种风气，由来久矣。明朝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载：都穆把诗稿送给另一名气更大的诗人沈周，求其指点。沈问：近来有何佳作？都穆打开了诗稿，回答沈周：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首；然后又指内中一联：这是我最得意的两句。沈周一看，诗篇描写了一位寡妇，所谓最得意的两句是：白发贞心在，青灯泪眼枯。于是笑道：秀才，好倒是好，但有一字未稳。都穆大惊，连声请教。隔了半晌，沈周才回答说：灯字未稳。岂不闻《礼》经有云，寡妇不夜哭。当时，都穆对沈周的这一指点，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则故事可以当作笑话来读，但读后，却也发人深思。

寡妇夜哭，是生活真实问题。在诗人的笔下，要不要寡妇夜哭，是一个艺术概括问题。艺术是生活的反映，而人的行动要受客观环境的制约。沈周把存在和意识的关系从根本上倒过来，似乎人的感情和诗的创作都要接受一个固定的精神模式的支配。很明显，这是十足的本本主义。

用本本主义来指导文艺创作，人们就不是在生活中思考，而是从“原则”上讨生活。原则存在于本本之中，而本本的妙用又在于核对出处。多少年来，人们比较迷信本本，凡是上了书的，总有点令人望而生畏，如果上了经传，那简直就成了金科玉律了。寡妇夜哭不合于礼，诗人理应非礼勿言。因此，作家遣词命意，都要先问一下有没有出处，能不能找到依傍。既然出处来自本本，创作好比抄书，“窥陈编以盗窃”，“资书以为诗”，做到“无一字无来历”就行了。而依傍又寄托于权威，“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你要写诗作文么？秦汉盛唐就是不可逾越的样板，创作好比临帖，一撇一捺，照样子描下来就行了。其结果，窒息了创作生机，僵化了文艺思想，活活地堵死了百花盛开的道路，使模拟剽窃、装腔作势、无病呻吟之风，弥漫于明代的诗文坛上，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迷信本本的人，未必读过很多本本。例如，寡妇夜哭，在《昭明文选》第十六卷潘岳的《寡妇赋》中就曾写道：“夜慢慢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凛凛；气愤薄而乘胸兮，涕交横而流枕。”这难道不是寡妇伏枕夜哭的出处？潘岳是从生活的真实出发，从亲友不幸的遭遇中摄取素材，而不是从原则和本本出发的，这正是潘岳比沈周高明之处。

文艺创作是有出处的，这就是人民的生活，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不迷信本本，不等于不要本本。书还是要读的，但那是流而不是源。只有从人民群众的生活中找出处，不断发掘新矿藏，开拓新境界，这才是繁荣文学艺术的康庄大道。

载1979年6月24日《成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