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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集
1.5 切莫等闲相看
切莫等闲相看

毛主席和鲁迅先生都教导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应该“多看看”。所谓“多看”就是认真仔细地观察现实生活,不要只看它一眼半眼,或者只看到一点半点,就信笔一挥。观察生活非下苦功夫不可,没有长时间的反复熟悉过程,你就很难说已经透彻地了解了生活。这里固然需要大胆的丰富的创作想象,但更需要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和丝毫不苟的严肃态度。周围的事事物物,五光十色,千头万绪,丰富纷繁;如果不对它们细看、酌量和比较,如果不进行调查研究,一味等闲相视,就很可能闲中有错,闹出笑话。

举例言之。我在杨万里《诚斋集》卷三中,读到一首名叫《闲居初夏午睡起》的短诗: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这位作者是南宋中叶的诗人,成就虽然不大,名气倒是不小。我不准备全面估价他的作品,单就这一首诗而论,前三句还是写得比较好的:蕉叶映窗,梅子黄熟,日长人困,正好构成一幅夏天的图景。问题在最后一句:闲看儿童捉柳花。杨柳花飞,是二三月间的事情,已经黄了梅子,绿了芭蕉,哪里还有什么柳花可捉?然而,我们的诗人不仅写了,还亲眼“看”了,怪就怪在这里。

梅子和柳絮常见于诗家词人的笔下。张先《千秋岁》:“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这是讲得通的。“梅子青时节”恰是二三月,而“阳春二三月”又恰是“杨柳齐著花”的时候。至于贺方回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好像犯了和杨诗相同的毛病,把江南五月的黄梅雨和满城风絮相并列。但贺词是用象征的手法,借琐碎的事物,喻闲愁郁积之状,一是比兴,一是写实,两者毕竟还有区别。

稀奇现象是可能有的。但是,如果考据家不能提供这样的证明:江西吉水(杨万里的家乡)的柳絮也和湖广黄州的菊花(据说苏东坡为了它乱改诗句而吃过王安石的讥笑)一样特殊;那么,可以断言,杨万里这一眼是看错了。偶尔的疏略总难避免,似乎用不着追究,引起我深思的却在一个“闲”字上。

用“闲”来观看,这一眼真叫作漫不经心,随便极了。“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作为诗人安详宁静、乐得其所的心境写照,不失为好的诗句,设若拿来作为观察生活的座右铭,那就是一帖不负责任的药方。所谓“等闲”就叫作漫不经心,随随便便,反正一大堆红红绿绿的颜色都算是春天的景象,管他红的三月桃花,抑或是隆冬寒梅。但问题在于:如果允许作家把有规律的生活现象任意张冠李戴,那还有什么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可言?文学作品又如何能够帮助读者去正确地认识生活?艺术形象不是主观的“捏造”,它的基础是具体的现实生活,方法是作家的复杂的劳动,观察生活就是这一劳动过程的起点。从这里开始,必须聚精会神,全力以赴,才能成功地达到终点——写出作品。可惜这位杨万里,远远地瞥了一眼,既未细看,又未酌量比较,便以为“等闲识得”了,就提笔写诗,结果闹了笑话,把生长在两个不同季节的事物——梅子和柳絮——说成是孪生兄弟。

作家的眼力犹如声乐家的唱功,须得天天练习,并无其他捷径,所以,勤奋的艺术家的眼睛,总是时时刻刻对准着周围的事物,哪怕是微小细节(比如杨柳在什么月份飞花)也不轻易放过。对于生活,如果等到有“闲”时才去打照面,跑马观花,观而不察,纵然写出一二佳句,也难免跟着就要闹点笑话。我非常疑心这位杨万里,平时不大认真观察事物,诗人是最喜欢留意花开花落的,但他偏要弄错,恐怕是吃了有“闲”方始去看上一眼的亏。而且这等闲一“看”,也看得很不自在。“看”已经很等闲了,还加上午梦方醒,睡眼惺忪,没有“情思”。唉!难怪他目光如此恍惚,真是“老年花草雾中看”,终归隔了一层。你既无“情思”,又何必多此一“看”,结果受了假象的蒙蔽。由此又使我体会到,看生活还要有自觉的思想准备。一个卓越的艺术家必须同时又是一个卓越的观察家,他们总不满足于把自己的眼界停留在直观知觉的阶段,而是把它当作探求生活秘密的武器。在他们身上,观察力便意味着一种求知欲,意味着一种对具体事物及其细节特征的敏感。所以,对事物的观察体验,不完全是单纯被动地承受,既要目光炯炯,还要心向往之。只有对生活抱着严肃态度,而又兴会盎然的人,才真正懂得极目四望,“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妙处。

充分熟悉生活是提高文学艺术质量的重要条件,是医治创作浮夸习气的有效药方。“风物长宜放眼量”,而放眼者,就是要睁大眼睛,高瞻远瞩,认真考核,切莫等闲相看,步了杨万里的后尘。

载1962年10月5日《成都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