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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的专业是历史，但读书的兴趣比较杂，行有余力，也偶尔写几篇杂文，算是务了正业之外的副业生产。执笔的时候，常常援引历史材料和古人古事，一边谈古，一边论今，或者一边摆点龙门阵，一边捎带说几句闲话，这便是我的全部创作“经验”。更多的门路，我就总结不出来了。

然而，有一个问题，即杂文关心现实，为啥还要谈古？我倒想简单地说明一下。

首先，谈论古人古事，这和我的本行分不开。卖瓜的吹瓜甜，而谈古的不一定都认为凡古皆好。从写作的角度讲，每一位作家都不妨依据自己的习惯而有所取舍，既然这一面三句话不离本行，那么，另一方面，对于行外的东西，非我所知，就可以不必勉为其难了。扬长避短，不敢自诩，但在掉书袋的过程中尽量少碰几块硬伤，则是应该办到的。

其次，从杂文本身讲，谈古与论今，两者殊途同归，并不矛盾。记得鲁迅说过：事物不相校雠，辄昧善恶；而杂文的古今映照，也正是校雠事物的方法之一。然而，在映照古今的过程中，发思古之幽情，容易；把历史当作现实的镜子，那就颇费周折了。1962年8月，我给《成都晚报》写了篇四五千字的文章，题曰《初唐杰出的政治批评家魏徵》。文中列举了这位古人的忠告，诸如居安思危，兼听则明，礼贤下士等等；并在文末赘了一笔，认为封建帝王能把直言不讳的魏徵当成一面镜子来看待，这桩事情的确是意味深长的。不料这篇拙文招惹了一场灾难，一个工作组用白纸黑字给笔者作了个“反党”的结论。由此可见，在历史这面镜子的面前，并非人人都敢于睁开眼睛，正襟危坐。所以我在1986年4月又写了一篇短文，题曰《要有照镜子的勇气》。文中摘引了唐代文学家韦应物的两句诗：“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看一看缺吃少穿的群众，我这顶乌纱对得起这批困难户么？文中还摘引了同一作者的另外两句诗：“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别人祖孙三代，蜗居一室，我这些楼堂馆所是否阔得来有点令人难受呢？须知当时的韦应物是官，官是领导百姓的，但百姓的喜怒哀乐恰好给官提供了一面现实的镜子。岁月匆匆，而今韦应物已是古人，但时过未必景迁，他的反躬自责又恰好给我们提供了一面历史的镜子。照与不照，人各有志，不过杂文谈古的目的就在于借鉴，这是应该交代明白的。

当然，杂文不承担传播历史知识的任务，这种文学体裁也不是历史小品。杂文要议政。它的生命力在于针砭时弊。如果离开了这个基本点，所谓谈古就成了无的放矢。所以作者选择的历史材料必须同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弊端具有一定的同一性，古今双方，或取其貌合，或求其神似，它们不仅能互相关联，而且能彼此呼应。在这种状况下，作者就给双方都创造了“对号入座”的条件，而杂文谈古的目的性和论今的针对性也就从情理上统一起来了。

例如，根据《风俗通》记载，一位齐国姑娘，女大当嫁。她的东邻富裕，公子丑陋；西邻穷寒，儿郎俊俏。于是母亲同女儿商量，愿意往东，伸出左手，愿意往西，伸出右手，你自己决定吧。可是姑娘的两手同时伸出，并且同时宣布：东家有钱，我到东家吃饭，西家的小伙漂亮，我到西家睡觉去。于是我写了《论“兼而有之”》（《人民日报》1986年4月16日）。兼者，一手争官位，一手抢头衔；一手捞公家的油水，一手占群众的便宜。以今视昔，这两手岂不是一脉相通么？前几年，伯乐走运，无疑是好现象；但也有另一面，根据《战国策》记载，马贩子卖马，欲售高价而无人问货，乃延聘伯乐光临指导，于是相马名家亲莅市场，把马端详一番，掉转身子，又回头盯上一眼。顾而不问，马价陡涨了十倍。于是我又写了《谈水涨船高》（《中国青年报》1985年10月6日）。高就高在假他人之声威，拓自己之财源，而以今视昔，这种广告术岂不又是一脉相通么？八股文是中国著名的国粹，照一照老八股这面镜子，我们确能领悟到许多有价值的反面教训，其中之一就是圣贤的经典在八股秀才的手里变成了一堆脱离实际的废纸。于是我写了《八股焚书论》（《成都日报》1979年10月23日）。我还借用《水浒传》中老都管和杨志押运生辰纲沿途扯皮并把梁中书的十万贯统统扯给了晁盖的情节，写了《话说杨志》（《成都晚报》1983年8月31日）。此文意在表明：官太多，办事难。摭拾清代的官场陋习和官僚们阿谀逢迎、交际应酬的职业病，我又先后写了《忙个什么》（《成都晚报》1985年12月27日）和《面子问题》（《现代作家》1986年11月）。总而言之，谈古不拘一格，有信史，有传闻，也有文学作品。杂文不搞考证，用不着斤斤计较这些材料的真实程度。但是，第一，援引古书，要有书为据，不能杜撰。第二，古今映照，要掌握分寸，切忌生拉硬凑，牵强附会。第三，触及时事，多取类型；因为类型的覆盖面更宽而又躲避了影射某一个别人物的嫌疑。第四，如按我的理解，杂文创作运用历史材料，也可以说是一种比兴手法。古人云，取象曰比，取义曰兴，都是借以发端起情，连类况物，旁敲侧击于有意无意之间，从而使论今的主旨有所寄托和得到映衬。一篇千字文，不妨九百字谈古，一百字论今，但后者才是本题。本末不宜倒置，虽然本末并不体现在数量上。

中国的老百姓不害怕照镜子，所以他们编了两句顺口溜：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所以我相信，谈古论今的杂文是不会没有读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