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丰老
毕克官
我在家乡读初一时,一本《子恺漫画》启蒙了我,使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画种。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到《漫画》杂志当编辑,凑巧分配我向丰先生约稿。信中我憋不住表示拜师学习的心愿,丰老回信说:“以后就多联系吧! ” 1959年,丰先生出席政协会议,我在驻地东方饭店第一次拜见了他。虽无拜师仪式,但从此他老先生在我心目中就定了位了。
1962年,我专程到上海丰先生府邸拜望老人家,登上书房日月楼,逐本翻览了丰先生自藏的个人著作。有一些是我未曾见过的,为此还借了两本带回北京研读。从1959年起,丰先生都出席一年一度的政协会议,记得多是住在民族饭店。这就给我提供了更多“上课”的机会。1964年4月《人民中国》记者唐忠朴在题为《丰子恺》的访问记中,有丰先生女儿丰一吟君的一段插话:“毕克官今天上午才来看过爸爸。他在好几年以前就和爸爸建立了通讯关系,1959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此后,爸爸每次到北京开会,他就要来找爸爸谈画。他收集的爸爸的画集可全啦,有些版本连我们自己家里还没有呢!”这几句当年被记者记录下的话,真实地记述了我四十年前利用政协会议的机会求师学习的情景。
民族饭店客房相当宽敞,当时也是两人一屋。除了没有电视机,一切布置与今天的委员驻地差不多。丰先生坐在窗前,一边翻阅我带去的画册《云霓》,一边说,他的许多漫画,都来自生活。像这本画册中的画,是坐了小船,顺运河而行,沿途写生得来的。他还强调,要向诗人学习,不一定做诗,是学习诗人观察生活的眼睛。因为诗人观察细致,又善于点石成金,对漫画家很有启示。他见我不会做诗,还特地给我写下平仄口诀。我当时已年过三十,老师像教小学生一样手把手教,情景至今难忘。
1962年3月20日,我画的《我看报》、《奶奶洗脸不哭》在《人民日报》发表。适巧丰先生已到北京开会。我一进民族饭店客房,先是同屋的老国画家王个簃先生抱拳表示祝贺,接着丰先生从桌上拿起报纸也表示祝贺:“好的!好的!这小家伙,这样子看报,有意思!”过了两天,我再次到民族饭店,丰老对我说:“昨天我在小组会上发言,说百花中有大花也有小花,举你的画为例,说像这样的小花,也应当让它开放。”
丰先生在政协小组会上做这样的发言,是针对当时的政治大气候的,只是顺手举我的画为例。我自己有深切的体会,在当时的气候中“小花”要生存并不容易。

图一 《童心》毕克官作
向丰先生学习,从20世纪50年代末我开始了《童心》系列的创作,并分别在中央级报纸发表。但在当时那样的政治气候里,我却一直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因为按照“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要求,看重的是画炼钢工人、兴修水利的农民,以及雷锋、王杰等先进人物。无知小童的生活情趣能这么画下去吗? 自己一边画,一边心里也在嘀咕。当时,文艺界关于“花鸟画是否是为工农兵服务”的争论一直在断断续续进行着。
1963年,我奉命到京郊劳动锻炼并搞文化下乡活动。回京后借鉴丰先生的画法画了一组农村童趣发表在《人民日报》。以《童心》为题,内容有《有趣的书》、《果熟季节》、《轧地玩》和《秋假》(图一)。组画发表不久,在另一报社任编辑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问我怎么下乡那么长时间,光画些孩子呢?我知道,打电话的这位朋友,完全是爱护我,我从来没怀疑过她的好意。她有这样的意见,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并不奇怪。只是别人未说出口,她真诚地对我说了心里话罢了。直到最近,苗地君才告诉我,发不发这组画,当时《人民日报》报社内部是有不同意见的。

图二 《妈妈的口袋》毕克官作
再说一例。20世纪60年代初,中国美术家协会三楼办了一次业务干部进修画作观摩。我展出了一幅《妈妈的口袋》(图二)。事过几年,在讨论我入党的会上,一位列席的非党员同事,举这幅画为例,批评我怎么尽画些没有意义的东西。现在写出来,也没有抱怨谁的意思,只是想说明当时人们生活在怎样的政治和艺术环境中。这也是我为什么一边画《童心》一边嘀咕的原因。
别说学习“子恺漫画”受到非议,就连结识丰先生向他求教,同样也受到议论。记得是1961年,政协会期间丰先生告诉我,周恩来总理嘱咐他,下次开会把老伴也带来,以便照应。次年,丰师母随同来京。我去看望二老,闲聊中初次来北京的丰师母打听北京有些什么特产。我说三年困难时期刚过,消失了几年的特产仍未恢复。事有凑巧,次日中午我逛商店,竟发现了多年不见的山楂果脯,只是用糖太少比较干硬。但我还是如获至宝买了两斤,还特地要了礼品盒装着。下午上班,我放到办公室桌上,还高兴地对同屋的同事说起自己的幸运。当晚我高高兴兴送到民族饭店,礼轻意重,丰师母表示感谢。不想,四年之后,在讨论我入党的会上,同屋一位同事指出我崇拜丰子恺的问题没有检查,并举出赠山楂果脯送礼的事。支部只好暂停表决,让我下去写检查。那时候,政治思想工作大抓“向党交心”、“划清界限”,导致同志、同事、同学之间相互摩擦,关系隔膜。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不向革命老干部学习,却老远去讨教一位佛教居士,纯属“另类”,受到批评,也不奇怪。
我并没有指责那位同事的用意,问题全在大的政治气候。那时,政治运动不断,“左”的一套盛行。就我所学习和工作过的单位来说,连日常生活也处处深受影响,所谓的政治思想工作,或通过入党入团“靠近组织”,或通过“划清界线”、“向党交心”的方式进行,导致同事、同学甚至亲人之间关系紧张。人们生活在特殊的大气候里,谁也无法回避,彼此猜疑,甚至相互伤害。到了“文化大革命”,大闹派性,更是平时矛盾的一次大显露。

图三 丰子恺先生与同组的政协委员参观京郊十三陵。左起:叶浅予、丰子恺、王朝闻、王个簃、傅抱石、蒋兆和(1962年)
当年,我只顾抓紧时间学艺,似乎顾不上关心有关政协开会的事。倒是丰先生有时主动对我谈些观感。有一次告诉我,星期天委员去西郊观光,他和同组的国画家叶浅予、傅抱石、王个簃、蒋兆和,理论家王朝闻都参加了(图三)。还说,末代皇帝溥仪也去了,“和皇帝一起白相,难得”!还幽默地说:“皇帝长得和常人一样,没什么不同。”又一次,丰老赠给我一张大照片,背后写着“克官仁弟惠存”。说是同组的摄影名家石少华给拍的,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照片,是艺术家的作品。政协会间我和德娟把两岁多的宛婴抱给丰先生看。客房临街,丰先生让小家伙站在椅子上眺望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又是给糖又是留用午餐。记得餐厅在一层西面,比较拥挤,餐中的水饺和素炒冬瓜至今还留下印象。
“文革”过后,我有幸参加了缘缘堂重建落成典礼,抓时间速写了老街寺弄街。这条小街是丰家人天天走过的古街,可惜的是后来给拆除了,实在遗憾(图四、图五、图六)。

图四 丰子恺故乡石门镇寺弄街(现已拆除)毕克官作(1985年)

图五 丰子恺故乡石门镇寺弄街毕克官作(1985年)

图六 丰子恺故乡石门镇寺弄街毕克官作(1985年)
回顾我自己走过的艺术道路,也是一手写文一手画画。作画,我不是笔墨的仿学,而是重在艺术修养,体察生活和立意构思的学习上下工夫。这是《童心》水墨系列的创作得以坚持的原因;我又致力于美术史论的研究和散文的写作,并陆续出版了多种著作。可以说,几十年来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丰先生的影响。如果说,1959年之前师学丰老是通过研读著作进行的,那么,1959年之后,就有许多机会当面聆听教诲了。这之间,全国政协会议给我提供了机会。所以说,早在四十年前,我已在借政协的光了。从第七届起,我自己也连任三届全国政协委员,每忆起四十年前的经历,就会倍感亲切,并越加珍惜了。
(《人民政协报》2003年8月7日,有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