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之“左”“根深蒂固”二例
毕克官
在去年的全国政协会议期间,同组的王蒙先生赠我一部他与袁鹰先生合编的《忆周扬》。全书贯穿了周扬先生晚年对长期“左”的悔恨,使人深为感动。特别是他反复讲的一句话,“左的东西,根深蒂固”,由于他地位的特殊,出自他口中的这句话,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这使我想起20世纪30年代发生的两件事。
为撰写《中国漫画史》,我拜访了廖冰兄和余所亚二位前辈。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我提起20世纪30年代“左联”人士批判丰子恺先生的事。我抱了好奇之心查阅史料。果然,先发现了1935年9月25日在日本出版的《杂文》上,有猛克先生的《子恺先生的画》,批评丰子恺的三幅漫画《我们所造的》(图一)、《米和豆》(图二)、《冬夜工毕》(图三)。说漫画作者“在外表描歪了他们的嘴脸”,是“拿他们做了装饰门面的材料”,是“强奸了他们”,是“给他们的痛苦包上一件美丽的外衣,想要欺骗得连他们自己也看不出自己了,这就简直是阴毒”。
接着,又查阅到1930年一卷四期《萌芽》杂志上柔石先生的《丰子恺君底飘然的态度》,批评丰子恺在《中学生》杂志发表文章介绍中国画中的梅花。文章说:“赞美我们千年来文化所钟的国花,原也是丰君的自由……正如他喜欢吃素,我们不能硬用牛肉来塞他底口里一样。”在文章作者看来,丰子恺应当劝导中学生去看“河浜上的以船为家的他们底苦况”,“去看看马路上的美国的带白帽的水兵用棍棒似的短stick没头没脑地敲着拉不快的黄包车夫底头皮”,认为“定比去看梅花要多一点感想,多一点益处”。

图一 《我们所造的》丰子恺作

图二 《米和豆》丰子恺作

图三 《冬夜工毕》丰子恺作
说实在的,我是经历过政治运动不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环境的,照说接受“左”的熏陶和教育已够深的了,但当看到猛克和柔石二位的文章,仍然感到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20世纪30年代生活在十里洋场上海的左翼人士竟会如此之“左”!平心而论,像丰子恺这样的文艺名家,能画出《我们所造的》等作品,表明他是抱有一颗同情之心关注劳动大众的生活的。“左联”人士应会看到,丰子恺早在1926年应早期共产党人恽代英等人之约为《中国青年》创作封面《矢志》等画。在《我们所造的》稍前已经发表了《最后的吻》、《邻人》、《吃力不赚钱,赚钱勿吃力》、《东洋和西洋》等揭示社会矛盾的名作。在当时那个军阀和殖民主义统治的社会里,出现一批这样的作品——包括《我们所造的》等,已属难得;可左翼人士竟然无法容忍,要写文章进行批判,还给丰子恺扣上了“强奸”、“阴毒”的帽子。
丰子恺当时应叶圣陶先生之约在《中学生》杂志发表了一系列介绍中外美术欣赏的文章,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给年轻人介绍健康的文化知识和审美知识,也属难得,可“左联”人士竟也不容,竟以粗鲁的语言加以谩骂。
“左联”人士自己表现劳动大众的疾苦、呐喊、反抗和斗争,无可非议。鼓动广大文艺家也去关注这一方面,亦可理解。但要所有文艺家都去表现这些题材,不仅脱离实际,简直是霸道了。当时那个社会,读者千差万别,上海又是以小市民为主的社会,只表现革命斗争,又能拥有多少读者?即便社会主义的今天,大报小报不也在靠歌星、影星、大美人照片去招徕读者么?同样,梅花不是大大扬扬地悬挂在天安门城楼和人民大会堂的正厅吗?在那样的社会,丰子恺画那样的画,写那样的文,何错之有?
我注意到,《忆周扬》一书中有篇猛克先生的文章,介绍到当时“左联”组织其青年成员学习讨论,写批评杂文的事。这倒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背景。看来猛克、柔石的文章并非偶然的个别现象。“根子”是在上头。据知,当时“左联”人士也批判夏丐尊的文章和叶浅予的《王先生》,真有点“横扫”劲头了。
重温历史,可使人清醒。“左”的东西延续时间竟长达40余年,至“文化大革命”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上述20世纪30年代二例,对理解周扬“左的东西,根深蒂固”这句话大有帮助。其实,当时在中国共产党队伍中,也并非没有头脑较为清醒者,革命家张闻天就是一位。他在1932年《北斗》第30期,以“歌特”为笔名,发表长文,批评了“左”倾关门主义。现以他的话做为本文的结束语:
“我们的同志中间所存在着的非常严重的‘左’的关门主义。”“这种‘左’的关门主义,……表现在文艺上是某阶级‘煽动的工具’,‘政治的留声机’(本书作者按:此为瞿秋白提出的)的理论。照这种理论看来,凡不愿做无产阶级煽动家的文学家就只能去做资产阶级的走狗。”“在中国社会中除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文学之外,显然还存在着其他阶级的文学,可以不是无产阶级的,而同时又是反对地主资产阶级的,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学。这种文学不但存在着,而且是中国目前革命文学中最占优势的一种。(甚至那些自称无产阶级文学家的文学作品,实在上也还是属于这类文学的范围。)排斥这种文学,骂倒这些文学家,说他们是资产阶级的走狗,这实际上就是抛弃文艺界上革命的统一战线,使幼稚到万分的无产阶级文学处于孤立, 削弱了同真正拥护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文学做坚决斗争的力量。”
(《人民政协报》2001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