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名也小取类也大——《车厢社会》浅析
毕宛婴
中国现代文学异彩纷呈,群星闪烁,散文成就尤为突出。众多散文家中,丰子恺的散文独具一格。
杜牧在《答庄充书》中写道:“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意”即文章的主旨,有了“意”,“气”与“兵卫”怎么去表现它呢?
鲁迅的文章像匕首,像投枪,针针刺肉;朱自清的文章像淙淙流淌的山间清泉;冰心的文章则尽显浓郁的诗意。丰子恺的文章呢?丰子恺文如其人。丰子恺信佛,他虽然没有剃度为僧,虽然依然饮酒吃蟹,但在精神上,在对世情的领悟上,他比很多吃斋念佛的人更贴近佛。他的文章平实、质朴却意味深长,“称名也小,取类也大”。读他的文章,仿佛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他与你相对而坐,面带微笑与你把盏闲谈,你的心清明而平静,静静倾听他娓娓道来,玩味着他的话,但又疑幻疑真。等你告辞步出门外时,甚至回到家躺到床上,蓦地,你恍然大悟,此时此刻才明白他的话的含义,才听出那弦外余音。
《车厢社会》就让人感受到那弦外余音。
文章的题目是“车厢社会”,乍看让人摸不着头脑,急于想看内文。但文章开始只写坐火车,与“社会”根本沾不上边。接着丰子恺具体写自己坐火车的三个阶段,不短的篇幅,慢慢道来,看似平铺直叙,没有波澜起伏,仔细体味,内里却有玄机。
文章开始追溯自己第一次坐火车的情况,特别强调听人说火车的种种神奇功能,而觉得火车可怕,等到真的坐上火车,才发现不过如此。随后他加上画龙点睛的一笔:“天下事往往如此”——太阳底下,太多“往往如此”的事了,这些事都令人失望、泄气。
坐火车的第一阶段是兴奋莫名,看着窗外的景物,是享受、是乐事。而后,笔锋一转:不久,乐事竟变成了苦事。因为坐的多了,新鲜劲过去了,每次巴不得早点到站。于是,坐火车的第二阶段是为了让苦事快快过去,于是埋首读书。“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直到这时,“车厢社会”的“社会”才现出端倪!在这个“社会”里他很痛苦,于是便埋首读书。这是一种麻醉、一种逃避,摆脱不了这“讨厌的苦事”,干脆装看不见。但是,不看就等于真的看不见吗?“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是的,身处这个社会,你能躲得了吗?于是,到了第三阶段,他不看书,又看起景物来——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只是这老地方变了:以前看的是真实的风景,是高兴;现在看的是人的景、社会的景。纸的书本不看了,却看起“社会”这本书来,因为“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的Page来”。
车厢就是社会的缩影,火车像是时间的巨轮载着人们向前奔驰,火车停了一站又一站,有人下车,又有人上车。历史的长河一年又一年,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有人死亡,又有人出生;有人下台,又有人上台。车厢里有“老实不客气”的人,有“和平谦虚的乡下人”,社会上也有。“老实不客气”的霸占座位,“和平谦虚”的乖乖地顺从,社会上也如是,欺软怕硬、欺弱怕强、欺贫惧富。“老实不客气”的享受着权力与财富,被剥夺了权利与财富的“和平谦虚的”人不但不会反抗,连自己的东西被剥夺这一点都还没意识到!
行文至此,“主角”才完全“现身”——“凡人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世间的模型,足够消遣了。”
坐火车的人多,把车厢比做社会的只有丰子恺一个。从平凡琐事看社会,眼光独到,想得妙、想得深、参得透。
文章的形式、风格,形形色色,有的直接,有的隐晦;有的华丽,有的朴素;有的豪迈,有的温婉。写不好,前者容易流于表面而内里空洞无物;后者会平淡无奇甚至味同嚼蜡。但如果写得好,则各有千秋,难分轩轾,我个人认为后者的余味更浓一点,难度更高一点。《车厢社会》用笔既不老辣,情感也不激愤;既没有空洞的说理,也非抨击不平社会的檄文,只写人人身边发生的琐事,却有如此之大的容量,真可谓“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1998年《桐乡文艺》
——《纪念丰子恺诞辰一百周年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