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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先生在中国艺术的大舞台上是个比较特殊的人，他几乎涉足到艺术的各个领域，无论是绘画、音乐，还是文学，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文学创作方面，他是一位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作家。

丰子恺散文创作始于1925年，历时三十多年，但他创作的黄金时期是1949年之前的十几年。那个时候的中国，社会黑暗，丰子恺不满社会现实，鄙视世俗的虚伪和欺诈，憧憬一个“天下如一家人，人们如家族”的世界。他认为只有儿童才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有着“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这一思想始终贯穿他散文的主旨。

然而，他并不是直言写来，往往是借着某些细微的小事表达自己的思想，抒发自己的感情。天上的云、地上的花、孩子一句天真的话……经他点染、开掘，便颇多新奇之意。小中见大，是其散文的主要特征。《杨柳》一文就表现了这一点。

丰子恺极爱柳，他的很多绘画作品以柳入画。像这里刊登的三幅，《杨柳岸晓风残月》（图一）、《堤边杨柳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图二）是丰子恺独创的“古诗新画”，前者是柳永的《雨霖铃》，后者是杨炯《折杨柳》：“边地遥无极，征人去不还。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藁砧何处在，杨柳自堪攀。”《好鸟枝头亦朋友》（图三）取自宋人翁森“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句，但翁森并没有指出这“枝头”到底是什么树的枝，丰子恺画了他喜爱的柳。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中国文人喜欢柳，柳是文学创作中常用的题材，远在2500年前，《诗经》中就有柳的描写。在文人笔下，柳是春的象征，春风、杨柳总是并列的。王昌龄写春色是“陌头杨柳色”，贺知章把春风比作剪刀，柳枝比作绿丝绦，更是绝妙。因为“柳”与“留”谐音，杨柳还常常表示别情，《诗经·小雅·采薇》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描写。柳还能表现多种复杂的感情，王昌龄《闺怨》、温庭筠《菩萨蛮》写的是闺怨之情，王之涣《出塞》是借柳写戍卒之怨，而韦庄《台城》却是藉柳怀古咏史的。柳与中国文学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咏柳之作太多，也就太泛，不易有新意。

丰子恺写柳却别有风致。首先，他通过“下贱的杨柳”和“高贵的牡丹”的对比来赞美柳。“牡丹要吃猪肚肠，葡萄藤要吃肉汤，许多花木要吃豆饼”，其中葡萄还要高级些，因为葡萄熟了给人吃，而牡丹呢，吃得很好却毫无用处，只能供人欣赏。人称“富贵牡丹”不过如此而已。杨柳插一枝在地上就能活，不用肥料，不用扶持，随处可活，而且还可以把身体供人使用，因而它是“贱”的。如此对比，一贵一贱，是多么鲜明。所谓“富贵”者无益于人，所谓“贱”者倒是有益于人。这确是发前人之所未道的见解。

其次，作者把握了对象的精神实质，抓住了能够反映事物本质的特征。这点是文章的关键。大凡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家认识生活的独到见解和艺术上的独创性，《杨柳》也是如此。古往今来，诗人咏柳，画家绘柳，大多离不开它独特的形态——下垂，所以常被称作“垂柳”或“垂杨”。丰子恺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柳“高而能下，高而不忘本”的特征，并紧紧抓住了这一点。柳虽“下贱”，可它不像其他花草那样，只管高踞在上，不顾下面的根拼命往上长。它“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藉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它“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杨柳，条条不忘根本”。作者抓住这个特征，痛贬牡丹等名贵花木“实在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诗词中那样地受人称赞，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据那样高贵的地位”。

托物寄情是中国文学传统的表现手法。丰子恺抓住柳“高而不忘本”这一特征，展开描写议论，反映了作家对社会生活的独到体会，其中也隐约看出时代色彩来。

艺术离不开社会，社会环境也给作家创作提供条件。本文作于1935年，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形势迫使文艺工作者成为大众的代言人。关于文艺与大众的关系问题，俄国民粹主义者提出的“到民间去！”的口号，20世纪20年代末就已经引起了中国文学青年的注意。纷繁的社会环境和尖锐的社会斗争对作家的影响是直接的。在当时复杂的环境中，丰子恺贬低气质高贵的牡丹而赞美下贱的杨柳，寓意是很深的。他赋予杨柳以人的精神，赞美它“高而能下，高而不忘本”，其实质是提倡一种超脱世俗凡庸习气的、面向大众的精神和艺术创作态度，也就是艺术要面向民众。

文章最后说“西湖似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而“不仅是西湖上的杨柳”。作者看到了杨柳可贵的本质在中国广阔的穷乡处处可见，使含义又深了一层。当时，丰子恺能看到这一点是很可贵的。

粗看此文，不过是对一种普通植物的赞叹，其实蕴含着很深的哲理。丰子恺善于从复杂的事物中看出矛盾所在，善于从纷纭的事件中捕捉最能引起自己思想感情共鸣的、最能反映本质的东西。这说明他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敏锐的观察力。也只有具备了这种经验和观察力，特别是后者，才能做到“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所无”。正因为这样，在丰子恺笔下，无论是自然景物，还是人间小事，本来平淡无奇的东西经他点化便获得了生命，平凡的事物有了不平凡的境界，很有点“纳须弥于芥子”的味道，使读者能从区区小事中悟出耐人寻味的道理，给人以启迪。丰子恺的好友朱自清称赞他的画“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将这话用在丰子恺的散文上，也十分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