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与丰子恺
毕克官
杭州与宁波之间有个上虞县。上虞有个白马湖。1923—1924年间,白马湖畔有个春晖中学。在这所普通中学里,聚集了一群对祖国的文艺事业颇有抱负的青年教员。他们大多二十几岁,老大哥夏丐尊也不到四十。在这一群里,26岁的朱自清教国文,27岁的丰子恺教音乐和图画。这两个人,拿俞平伯先生的话说,“交情很深”。
当时,白马湖畔的朱自清和远在北京的俞平伯合作办了个不定期的文艺刊物,怪新颖的名字:《我们的七月》(1924年)、《我们的六月》(1925年)。这是个篇幅小、内容精、装帧设计别致的小刊物。丰子恺正是在这个刊物上初显身手,他不仅担任了封面的设计,还平生第一次发表了他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当时的丰子恺,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教员。画画的目的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信手拈来,记下所见所感而已。所以最初的画都画在废讲义、包装纸、香烟盒的背面。当时绝不会有人想到它会成为后来享誉中外的《子恺漫画》。这些小小的画幅,像是未开采的矿石,等待着有人去采掘。丰子恺的老师夏丐尊、朋友朱自清以及后来的郑振铎,就是探矿者和掘矿者。

图一 白马湖畔小杨柳屋。“一颗骰子般的客厅”里,“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画稿”。(朱自清语,毕克官于20世纪90年代留影)
正是朱自清第一个把丰子恺的画公开发表在自己主编的刊物上。慧眼识俊杰,当时年仅二十几岁的朱自清,能有这样的眼力,确实令人佩服。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看得很准,因为“子恺漫画”不久即成为独树一帜的艺术流派了。
在夏丐尊、朱自清、朱光潜等朋友的热心支持下,丰子恺努力创作。白马湖畔“小杨柳屋”(图一)那个被朱自清形容为“一颗骰子般的客厅”里,“已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画稿”了。这两个朋友,经常坐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品味着这些漫画。丰子恺还拿出他从日本带回的竹久梦二画集给好朋友欣赏——正是这个画集给丰子恺的创作以决定性的影响。朱自清边看边怂恿丰子恺:“你可以和梦二一样,将来也印一本。”丰子恺呢,当时还不敢想这些。
终于,1925年,在文学研究会郑振铎的主持下,《子恺漫画》筹备着要出版了。这时,“真的那么盼望着”出版的朱自清,已经受聘于清华大学,离开白马湖北上了。丰子恺当然不会忘了他的挚友,千里迢迢把画稿寄到清华园去,请朱自清作序。朱自清面对眼前的画稿,沉浸在甘美的回忆中。深厚的友谊使他吐露出像诗一样的语言,他的序写道:
“我在北方和南方与几个朋友空口白嚼的时候,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我们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今天,我们拿朱自清的评语,对照丰子恺早期的画,觉得他说的真是再深刻、再中肯、再实在不过了。你看,《花生米不满足》、《阿宝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等等不都像一首首带核儿的小诗么?朱自清选择了“嚼”和“像吃橄榄”这样的字眼品评丰子恺早期的漫画,这绝不是因为有文学才能的朱自清善于选择词汇,而是由于他对朋友的人品有深入的了解和对这些漫画“心心相印”。他们两人先后都参加了文学研究会。这个会提倡“为人生而艺术”,应该说是政治上和艺术上的某些共同语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是的,我们只要拿朱自清自己的《背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和丰子恺的《花生米不满足》、《东洋和西洋》等画对照,也就很明白了。一年后,丰子恺的第二本集子《子恺画集》也问世了。这个集子除去作者自己的序文外,只有朱自清的一篇《子恺画集跋》。不用说,这也是丰子恺远途邀请朱自清写的。朱自清的《跋》中又一次表达了对挚友的情谊,说画集里的许多佳作,“简直是纯粹的诗”。他看到丰子恺的漫画更进一步表现了天真烂漫的孩子世界,热情洋溢地说:“张开两臂,欢迎这个新世界。”
当时已因长诗《毁灭》而享名诗坛的朱自清,在1924年12月出版了他第一个集子《踪迹》。年轻的作者对自己的“初生儿”,不用说疼爱异常。他把“梳妆打扮”的事儿放心地交给了丰子恺。丰子恺以他特有的笔姿结合了装饰手法,给朱自清设计了一个别致而美观的封面。据丰子恺后来的邻居常君实先生回忆,抗战期间,他在四川拿了自己收藏的《踪迹》去看望朱自清,朱自清触景生情,又回忆起和丰子恺的友谊。他说:“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是丰先生给我设计的封面。我很满意。我写了书,请他画,不是书店请他画的。当时丰先生那么年轻,真难得。”朱自清说这番话的时候,距《踪迹》的出版已二十余年了。战争的隔离和生活的奔波,使两个朋友长期各奔东西。但漫长的岁月使朱自清更加赏识年轻时代的丰子恺的艺术才能,也更加珍视和丰子恺之间的友谊。朱自清的名著《背影》是1928年出版的。他在这本书里选了一幅丰子恺的画做插图,这幅小画是丰子恺为他大女儿阿采所画的肖像,上有夏丐尊的题字(图二)。不用说,朱自清有意这么做是为了纪念他和丰、夏之间的友谊。阿采四岁时,也正是朱自清、丰子恺、夏丐尊、朱光潜、刘薰宇、章锡琛等人同事于白马湖的时候。这正是他们被朱光潜先生称为“我们在友谊中领取乐趣,在文艺中领取乐趣”的黄金时代。

图二 《丫头四岁时》
不仅如此,朱自清还把挚友介绍给他的另一位好友俞平伯。虽然俞、丰二人早年一直没有见过面,但因为朱自清的关系,二人之间也有相当深的交情。由于朱自清的“代求”,丰子恺在1924年给俞平伯的诗集《忆》画了二十幅精致的插画。俞平伯不仅给丰子恺的第一本画集写了《跋》,而且在画集出版后,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子恺漫画的几句话》,对某些漫画公开提出了意见与丰子恺商榷。同样,前面提到的朱自清写给丰子恺画集的序文,写道:“你的画里也有我不爱看的”,具体表示了对个别作品的意见。丰子恺珍惜朋友的帮助,所以才又一次请朱自清写《跋》。他们这种对朋友的真诚感情和对艺术的严肃态度,十分感人。
1948年,朱自清先生在忧国忧民的心境中,在贫病交加的环境里与世长辞了。噩耗传到丰子恺先生那里,他悲痛地止不住泪水,对身旁的学生胡治均说:“佩弦死了,这么好的人。坏人不死,专死好人!”是的,在善良厚道的丰先生看来,世道是多么不公平!
朱先生离开了人世,但他卓绝的才华,高贵的品格,真挚的友谊,都深深印在丰先生的心里。凡和丰先生接触较多的人,都会有记忆,老人家生前经常在人面前流露出他对朱先生的敬仰和怀念之情。我还记得,每当自己向丰先生请教学画之道和艺术修养时,他都会提到朱先生的人品和散文,勉励我们后学者要认真向朱先生学习。
朱自清、丰子恺二位先生在白马湖的时间虽不长,但白马湖之水灌溉了他们的友谊之花。他们都备加珍视这种情谊。今天,我们感念他们对祖国文化的贡献;同时,也为他们的友谊所感动,使我们从中受到多方面的教益和启迪。
(《艺术世界》198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