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叶圣陶先生——关于《子恺漫画》的两次谈话
毕克官
1978年3月29日上午。
“丰先生对中国文艺很有影响。”
“丰先生写了很多文章,出版了很多著作,像西洋美术史、西洋音乐史的介绍,起到了启蒙的作用。他不是死板板地讲道理,而是写得很生动,这是很不容易的。”
叶先生招呼我坐下后,他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我把带去的丰先生的第一本画集《子恺漫画》拿给他看。
“哦!这一本,我们编的。”[1]说着,便从头一幅幅地仔细看起来。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幅画发表最早。[2]记得当时大家看后,觉得很新鲜。画一题上字,精神就来了。你看,一根柱子画得歪点,也有趣味。丰先生这种线条,也便于发挥毛笔的特长。”
“丰先生的画,以古诗词为题材,人物打扮是现代人,这是他的创造。”
“《燕归人未归》这燕子画得有从外边来的感觉。栏杆下边没有框,是有讲究的。有了框,就差一点。”
“在上海,只能从风筝上看到一点春意。《都市之春》就是画的这个。”
“《注意力集中》传神得很。好,好!”
“《前江的新娘子》画的是夏丐尊先生大儿子的新娘子,是夏先生的儿媳妇,现在近八十了。夏先生是我家至善的老丈人。”[3]
“《病车》,一点题,意思马上出来了。车叫病,新鲜得很。”
“《苏州人》画得好。”(见图)
“《明月窥人人未寝》,古诗,画了现代的人,有味道。”
看过一遍画集之后,叶先生又翻到了《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一面吟诵谢无逸的名句,一面说:
“画得好!有诗趣。你看,刚才还热闹着呢!”
“文人画的题目是补空的。题在哪里,很有讲究。意境用笔画出来,可不容易。”
“丰先生没有在开明书店工作。抗战前,我编了一部小学国语课本,请他画,请他写。”
“画这本集子里的画时,他正在立达学园。记得当时郑振铎、胡愈之和我几个人一起到江湾立达学园看他的画。他家里挂满了画,一张一张地看,很有意思。”

《苏州人》丰子恺作
“他的画,古今都没有,很新。把诗词与画结合起来了。这样的画,是他的独创,是从中国诗趣中来的。”
“看后,就挑选了这个本子。编这个画集是费了点心思的。这个本子是不裁纸边的,特意挑选了米黄色的纸。这个本子现在很难得了,是最早的呢!值得保存哩!你还能找得到?”
“丰先生画画,也先打样,修改几次再画。同样的一支笔,能手画出来的,与众不同。丰先生的线条,很有味道。”叶先生看过我自己的几幅画后说:“你的画,在笔意上比丰先生的嫩一点。像写字一样,一笔一画怎样才好?很有讲究。我也写不好。”
“丰先生受李叔同先生影响。李先生教学很严格,但并不厉害。学生弹不好琴,就让他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到弹好为止。”
1979年4月20日下午。叶先生大病痊愈后,我去看他。在路上买了两份刚出版的《讽刺与幽默》漫画小报。问候过老人家后,我递了一张给他。他叫孙儿拿来放大镜,仔细地看起来。
“漫画的造意重要,先要想好。”
“一张画的构图重要,笔姿也重要。写字有笔姿,画画也有。不仅仅是整体好,笔姿也要好。”他对一些漫画不讲究笔姿提出了批评。
“你这一张(指该刊发表的《婆婆太多媳难当》笔姿还可以,但味道不够。不看题目看不大懂,看了题目才能看懂。也不使人回味,你说是不是?”
“‘四人帮’把无标题音乐批得一塌糊涂。但我看最好的画应当无标题。没有标题看懂又有余味,叫人有想头。画上一个字不写,但能看出一点东西,有味道。好的画今天看了,想想;明天看了,再想想。丰先生那幅《苏州人》,手举个鸟笼, 口衔支香烟,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游手好闲,有余味。只写了《苏州人》三个字,你自己去体会吧!”
作为苏州人的叶先生,对这幅画的品评,使人大受启发。
我请教叶先生关于学习和修养的问题。
“陆放翁说,‘工夫在诗外’,我看,也可以说‘工夫在画外’。就是生活、经历、修养。这是真工夫。工夫在自己本身。有了工夫,画上才见工夫。现在大家说,要革命先做革命人,你自己都不是革命人,还去革什么命?画画也是这个道理。本身有工夫才能画好画。你有一尺工夫,能画出或写出八寸那就不坏了。有一尺工夫,能画出或写出一尺工夫的画和文章,那就了不起,不容易。绝对不会有一尺工夫,画出一尺二寸的画。不可能的,不能超过的。修养、工夫很重要。”
“是不是多看看,多体会。有时可以作作笔记,简单地把看到的记几条,也有用。或者简单地勾下来,把特点勾下来,慢慢地记多了,再凑在一起。”
(《美术史论》1982年2月)
【注释】
[1]《子恺漫画》由《文学周报》编辑,于1925年12月出版。1926年起改由开明书店继续出版发行。叶圣陶当时应邀参加选画
[2]《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最初发表在朱自清、俞平伯主编的刊物《我们的七月》上,时间是1924年夏季。该画为丰子恺发表的第一幅漫画
[3]叶至善,叶圣陶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