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访朱光潜先生——关于《子恺漫画》的两次谈话
访朱光潜先生——关于《子恺漫画》的两次谈话

毕克官

1979年9月15日下午,我到北京大学民主楼去看望朱先生(图一)。这天,正是丰子恺先生逝世四周年纪念日。

谈话一开始,朱先生就提起丰先生50多年前的画。

“《花生米不满足》(图二)、《月上柳梢头》至今我还记得。这些漫画,丰先生送过我,不过都丢失了。”

丰先生的漫画使80多岁的老人在几十年之后还有那样深刻的印象,标题都记得一字不差,使我惊讶。(图三)

图一 1979年9月15日毕克官访问朱光潜先生

图二 《花生米不满足》丰子恺作(1925年)

“是1923年或1924年间,我在香港大学毕业,回来后在上海江湾中国公学中学部教书。在江浙战争中这所中学被打垮了,我在上海住闲,夏丐尊先生邀我到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教书。当时,那里聚集了一帮朋友,朱自清先生教国文,丰子恺先生教图画和音乐,我教英文,匡互生先生是教务长。除了夏丐尊先生年岁稍大些外,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他们在白马湖有家室的都在湖边盖了日本式的小平房。小屋都是分散的,但相隔没有多少路。我与朱自清先生是单身,住宿舍,两人住在一个楼上。夏先生、丰先生他们常邀大家喝酒谈天。我们都能喝酒。我与朱自清先生总是被人邀请的。当时大家相处得很愉快。”

为了引起朱先生对50多年前往事的回忆,我将特地带去的《子恺漫画》拿给他看。他像故旧重逢,兴味酣浓地看起来,逐页欣赏了丰先生的画之后,还翻阅郑振铎、朱自清、夏丐尊、俞平伯、丁衍庸等先生的序文。

图三 毕克官绘朱光潜先生漫画像

“是的,丰先生在白马湖时就经常作画。这集子里的许多画,我都见过,他还挑选一些送过我呢!他的许多画我还清楚记得,印象很深。丰先生在白马湖的小屋有个小客厅(图四),挂满了画,我和朱自清、夏丐尊几位先生常去看他的画。”

“和外国画比较,丰先生漫画的特点很突出,有民族传统。尽管他受过日本的影响,但他的画里基本东西还是中国传统。 日本文化受中国影响也是很深的。”

图四 白马湖畔的小杨柳屋内丰先生的小客厅(即画室和书房)。丰先生常邀夏丐尊、朱自清、朱光潜在这里饮酒雅聚。丰先生常常当场创作漫画,请大家观赏。(毕克官于20世纪90年代留影)

“一切艺术,里面有诗意才行。不仅是绘画。”“这本画集很珍贵,现在值得重新出版,不必重选,全部照印即可。”(为此,朱先生后来在一篇文章中作了呼吁。)

这天,我还带去了朱先生在1943年间写的文章《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文章发表在叶圣陶、傅彬然先生主编的《中学生》杂志上。这期刊物在桂林出版,粗纸印刷,字迹模糊,可见抗战时期后方的条件艰苦。那天我带去的只是抄件。时间久了,这篇文章朱先生自己已记不得了。他看着,越看越兴奋,高兴地说:

“这是我写的。我这篇文章大致把丰先生这个人写出来了。丰先生的确是那样一个人,是一个艺术家。”

朱先生的文章是这样写的:

“我对于子恺的人品说了这么多的话,因为要了解他的画品,必先了解他的人品。一个人须先是一个艺术家,才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子恺从顶至踵是一个艺术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动笑貌,全都是艺术的。他的作品有一点是与时下一般画家不同的,就在它有至性深情的流露。”

“他的画里有诗意,有谐趣,有悲天悯人的意味;它有时使你悠然物外,有时使你置身市尘,也有时使你啼笑皆非,肃然起敬。……他的画极家常,造境着笔都不求奇特古怪,却于平实中寓深永之致。他的画就像他的为人。”

显然是这篇30年前的旧作,触发了朱先生对挚友的深沉回忆,他提出可不可以让我的孩子把这篇文章抄一份给他(回家之后我即亲自抄寄给他了)。

“在白马湖时候,我曾与夏丐尊、丰子恺先生一起到杭州去游过西湖,在碧梧轩品尝过该店著名的老黄酒。我在白马湖只呆了四五个月。后来大家与校长意见不合,为了实现教育自由的理想,都相继离开白马湖,到上海创办立达学园去了。我与匡互生先生是先走的,为着办立达学园,我们俩还跑了趟北京去募经费。刚到上海,校舍开始在老西门黄家阙,房子破旧,条件艰苦,丰先生参加筹备工作很热心。立达之外,我们还办了一所开明书店,出的书对象是青年读者。不久,我就到英国和法国去了,一呆就是八年。不过和立达、开明的老友们还不断通信。”

当这次拜望将结束的时候,朱先生表示“今天我们交谈,很高兴”,并从抽屉中取出他新出版的《歌德谈话录》。“里面谈美术的不多,但还是送给你作纪念。”

他以苍劲的笔姿在扉页上写着:

“克官同志来谈子恺事迹,甚欢,特持此奉献。

朱光潜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五日。”

在签署日期时,朱先生特别强调:

“这个日期,是不能不写的。”九月十五日是丰先生忌辰,表达了他对老友的深切怀念。

1981年6月4日下午,在北京大学燕南园朱先生家中。

和朱先生叙了一会儿家常之后,我提出了久想请教的一个问题:丰先生早年信仰宗教哲学时,他与朱自清等先生当时持怎样的看法。

“丰先生信佛,当时,我们并不感到奇怪。我们自己也看过一点佛书,觉得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就易专心致志去做。在当时那样的环境里,我们都很苦闷,想找条出路。丰先生非常敬佩他的老师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在作画和做人两方面对丰先生的影响都很深。我见过弘一法师,很敬佩他的人品。因此,丰先生还把弘一的画和字送给我好多幅。”

“丰先生长期吃素,不过他没有出家。他对孩子们感情深得很。”

“丰先生的画画出了儿童的天真烂漫。所以小孩子也爱看,像《花生米不满足》、《月上柳梢头》、《立尽梧桐影》都富有人情味。他结合了中国旧诗,使诗画结合一起。”

朱先生是最早也是惟一介绍了丰先生刻过木刻的人。在《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一文中称丰先生是中国“最早作木刻”的当代艺术家。为此,我请他谈谈这个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相当重要的问题。

“丰先生刻木刻是在白马湖时候,即1923、 1924年间。我们大家经常在一起谈天,他常常是当场画好了立刻就刻,刻好后就传给我们看。我记得很清楚。他最早的一些画,是亲自作过木刻的。”

朱先生还谈到,丰先生在开明书店办起来之后,许多书籍插图都是由丰先生亲手木刻出来的,应当收集出版。

当我们谈到丰先生的画“雅俗共赏”,知识界和普通群众都喜爱时,话题就转到了当前的美术创作上。朱先生说:

“我可能保守。新派画只有一小部分看得懂,多数看不懂。有位外籍华裔画家,是个很好的人,在欧洲颇有名气。他回国时探望过我,送了我几幅画,我很感激他,但我看不懂。”

与我一起看望朱先生的油画家王德娟谈到教学中遇到的问题,朱先生听后说:

“青年人在闯路,在摸索。对他们的摸索精神要重视。老是临摹不行。不管画什么,基本功是必要的,透视、人体解剖这些基本功要练,强调这点是对的。我看印象派画家的基本功也是非常结实的。”

“但不要妨碍青年画家们去摸索。艺术上有难关。一部分青年人会画几幅好画,当然也有些人不能马上就有很好的成就。”

“全国青年美展我去看了,我看有些绘画和雕塑都很不错。”

“现在正是思想活跃的时候,艺术也如此。可能有些浪费,但这是必要的。不必担心,坏东西的寿命不会长的。”

告辞时,朱先生又以他的著作《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相赠。书中就有他当年在白马湖写的文章。

(《美术史论》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