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丰子恺套色木刻试析
丰子恺套色木刻试析

毕克官

丰子恺先生1925年为诗集《忆》所作彩色插图,我判断是套色木刻,或者说是笔绘和套色木刻相结合的作品。现在我把想法写出来,求教于读者和专家。

30年前发现的丰先生现代黑白木刻,我已在《现代木刻版画的先行者李叔同和丰子恺》一文中有过介绍。(已收入2002年《漫画的话与画——百年漫画见闻录》和2005年彩色版《中国漫画史话》两书中)

为了便于讨论套色木刻,现再将相关情况作简略介绍。

1959年,李叔同当年在“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的学生吴梦非先生在《“五四”运动前后的美术教育回忆片断》一文中回忆说:

“我们的课外组织有‘漫画会’、‘乐石社’(研究金石雕刻)等,并曾出版《木版画集》,这是自画、 自刻、 自己印刷的作品,其中有李叔同、夏丐尊等的木刻。”(《美术研究》, 1959年第3期)

这段话足以震动人心,可惜介绍得简略了些。几年后,我在抗战期间移至大后方出版的《中学生》杂志中,发现了朱光潜先生《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一文,文中描述说:

“我们吃饭和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大家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慨……

酒后有时子恺高兴起来了,就拈一张纸作几张漫画,画后自己木刻,画和刻都在片刻中完成,我们传看,心中各自喜欢,也不多加评语。……”

这段诗一般的描述,撩人心弦。这位最具权威的目睹者告知我们,丰先生早年是刻过木刻的。1981年6月4日,我迫不及待地带着这篇文章跑到北京大学燕南园拜见朱先生。果然,朱先生老话重提:

“丰先生刻木刻是在白马湖时候,即1923、 1924年间。我们大家(本文作者注:指夏丐尊、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经常在一起谈天,他常常是当场画好了立刻就刻,刻好后就传给我们看。我记得很清楚。他最早的一些画,是亲自作过木刻的。”(《访朱光潜先生》,《美术史论》1982年第2期)

既然丰先生“最早的一些画,是亲自作过木刻的”,我便在丰先生最早的画集里寻觅,果然有所发现。至少有十几幅漫画给人以是木刻出来的印象。为了慎重起见,当时在写文章介绍时,我只选了《阿宝赤膊》、爸爸还不来》、《晚凉》和《立尽梧桐影》四画为例。具体指证那些线条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刀刻痕,可以断定绝非画笔能够信笔画出来的。这四幅画,印证了朱先生所言的真实性,丰先生的确创作过现代木刻。

图一 俞平伯的诗集《忆》(1925年)

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末,我根据线索到清华大学图书馆查阅一本俞平伯1925年出版的袖珍本诗集《忆》(图一)。书里有多幅丰子恺的插图。插图分黑白和彩色两种,彩色计八幅。当时我就发现彩色部分十分像是套色木刻。但因匆匆阅后即行归还,也只留下了印象与悬念。

20世纪80年代,《人民日报》高级编辑夏宗禹先生设法复印了《忆》,赠送给我一本。可以捧在手中揣摩,经长时间思考,我断定彩色插图确为套色木刻,理由有下面四条:

(一)《淡青的月儿》(图二),窗上和桌上的大片浅灰色,其间还带有细点点,这绝不是画笔所能描画出的,应是彩色套印出的效果。《银红的衫儿》(图三),窗间的垂直蓝色条线,也不是画笔所能描画出的,应是套印效果。又如《老绿梅和红栏杆》(图四)亭壁部的褚色、《人在城外了》(图五)的部分柳条,也有同样的套印效果。

(二)《老绿梅和红栏杆》楼亭檐部的褚色横线右端,呈现出明显的刀刻痕,不是画笔信笔能描画出的效果。树枝间露出的红栏杆也给人是刻出来的印象。

图二 《淡青的月儿》(套色木刻)丰子恺作(1925年)

图三 《银红的衫儿》(套色木刻) 丰子恺作(1925年)

图四 《老绿梅和红栏杆》(套色木刻)丰子恺作(1925年)

图五 《人在城外了》(套色木刻) 丰子恺作(1925年)

(三)《人在城外了》、《白的绣球儿》 “TK”签名是双色套印,如果不是套色木刻,就没有必要用两个颜色。

(四)这批插图创作于1924—1925年间,正是丰先生热衷于木刻的那两三年间的产物。

虽然有以上判断,我也一直有几点疑虑。

这几幅彩色插图,木刻刀痕不像黑白木刻《阿宝赤膊》、《晚凉》等那么明显。如《淡青的月儿》十字窗棂的众多交叉线条,竟没有一点刀刻痕迹。桌下的黑影也像画出来的。这种现象在其他几幅中也有流露,使人疑虑是画与刻相结合的效果。还有,究竟是油印套色,还是水印套色,从印刷品看也不敢轻易断定。因为有这样的疑虑,我长期没有提笔介绍这些套色木刻。现在想想,年事已高,何必还把想法总憋在个人心底,是对是错,写出自己的认识向大家讨教岂不更好?特别是《忆》这本早年的诗集,社会上流传不多,读者与美术界人士实难看到,介绍出来是有必要的。

1912~1915年间,在李叔同的倡导下,丰子恺等在学校学到了现代木刻技术。到1923年,丰子恺进入绘画创作期,便运用当年所学技术创作了一批木刻作品。照朱光潜先生的说法,丰先生早期为开明书店作插图,也是木刻出来的,那应该是1926年到了上海以后的事。1926年丰先生与同事在上海创办了立达学园,学园校刊上有丰先生许多画作,其中就有木刻作品,如《晚凉》等。所以,丰先生的现代木刻创作实践,算起来是1923年到1926年之间,为时至少长达三年时间。过去我们只介绍了丰先生的黑白木刻,而事实上,他也创作了套色木刻——不管是油印还是水印,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

我们应该感谢丰子恺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为数不算少的黑白和套色木刻作品。除了它们本身的艺术价值外,这些作品的珍贵性在于它以实物证明中国早在1912~1918年之间就产生了现代木刻。倡导者是多才多艺的李叔同先生(弘一大法师),丰子恺是实践者之一。而且,到了1923年,丰先生运用当年学到的木刻技法,投入了艺术创作实践,创作出像《阿宝赤膊》等脍炙人口的名作。长期以来,社会上(包括我自己)只知道有鲁迅倡导的左翼木刻,而且还流行一种中国现代木刻始于左翼木刻的说法。丰子恺先生的木刻被发现,使我们终于对历史的真实有了认知。

附记:也许有读者会问,既然丰先生早年创作了那么多现代木刻,为什么在他自己的文章中不见提及?这也是我个人的疑问。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与丰先生过从较多,但从未听他谈及这个问题,而且他的家人也都不知晓。今天,我们也只能妄加猜测了。也许是因为实践木刻只是较短时间,漫画创作才是贯穿他一生的显赫成就,也就没有必要再提过去了。还有,他的晚年,正处于鲁迅和左翼木刻走红的年代,也就不愿再提自己年代更早的作品,少一事比多一事要好,是不是也符合他老人家的做人风格?

朱光潜先生一再提及,丰先生为开明书店木刻了不少插图,应当收集出版。我个人因为研究工作繁忙,年事渐高,精力不足,未曾完成这个工作。期待有热心的青年朋友能实现朱老的意愿。泡图书馆十分辛苦,但亦有新发现的乐趣,特别这是件极有意义的工作。

2009年3月于洛杉矶

(2010年第2期《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