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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知道李叔同是近代文学家，丰子恺是现代漫画家，说他们曾经从事过版画创作，可能感到意外。

他们的确是现代木刻版画的先行者和实践者。

那是1912年到1915年间，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下文简称“两级师范”）成立了一个叫“乐石社”的业余学生艺术团体，研习木刻和金石技法。指导教师是李叔同和夏丐尊，丰子恺是成员之一。他们曾经印了一本《木版画集》，这是当时乐石社成员吴梦非的回忆记述，是成员们“自画、自刻、自己印刷的作品，其中有李叔同、夏丐尊等的木刻”。（1959年《美术研究》第3期吴梦非《“五四”运动前后的美术教育回忆片断》）“两级师范”成立了这样一个艺术组织，自然与学校的教师李叔同有关。李叔同教授美术和音乐课。他自幼习写书法，石鼓文、龙门十二品、天发神谶，都有相当的功力。20岁即出版过印谱，以汉印风范见长。后来，他留学日本，研习西画，接触到近代美术的方方面面。回国后，任上海《太平洋报》美术编辑，担任报纸的广告图案设计，同时，在报上公开标价卖字。不论广告画，不论书法作品，刻拓味都极浓重。有些广告画简直就像是画出来的木刻（我们还不能肯定说是木刻）。所以，李叔同在学生中倡导木刻版画，并得到挚友、文学家夏丐尊的支持，他们自己也动手创作，是一点不奇怪的。非常遗憾，民国之初的这本可以认为是中国最早的现代木版画集，今天的我们已无法看到，估计它早已不存在人世了。但它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一个里程碑，标志着早在民国之初现代木刻在中国土地上已开花结果。这是无须置疑的。比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木刻活动，先行了十几年。

天无绝人之路。民国初期的木刻画集看不到了。但我们还能看到比它稍迟几年——1924年前后的木刻画作品，作者就是丰子恺。

丰先生毕业之后创作过木刻，他自己的文章未曾记述，亦未听亲友提过，我个人与先生多年过往也从未听他提过这事。最早披露这件事的却是丰先生的挚友、美学老前辈朱光潜先生。我从20世纪20年代末叶圣陶先生主编的桂林版《中学生》杂志副刊第66期上发现了朱先生的《丰子恺的人品与画品》一文。文中有这样的记述：

“酒后有时子恺高兴起来了，就拈一张纸作几张漫画，画后自己木刻，画和刻都在片刻中完成，我们传看，心中各自喜欢，也不多加评语。……”

1981年6月4日我到北京大学燕南园拜晤朱先生，朱先生又回忆起丰先生刻木刻的情况。我把他的谈话整理成访问记，经他亲自逐字审阅，发表于1982年第2期《美术史论》。朱先生是这样说的：

“丰先生刻木刻是在白马湖时候，即1923、 1924年间。我们大家经常在一起谈天，他常常是当场画好了立即就刻，刻好后就传给我们看。我记得很清楚。他最早的一些画，是亲自作过木刻的。”

而且，朱先生还谈到，丰先生在开明书店办起来之后，许多书籍插图都是由丰先生亲手木刻出来的。他呼吁应该收集出版这些画作。

朱先生先后两次谈到丰先生刻木刻的事。前一次是1942年，距1923年还不到20年。写那篇文章时他与丰先生都在大后方，还见过面。60年后，在20世纪80年代他仍记忆犹新，还那么津津乐道，而且又补充了丰先生为开明书店作木刻插图的情况，可见当年的印象之深了。1923年朱先生与朱自清、夏丐尊和丰子恺都任教于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夏、丰二人有家室，二位朱先生是单身，不免常受夏、丰二家之邀饮酒闲谈。他们之间的友谊，拿朱光潜先生的话说：

“我们吃饭和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大家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慨……”

观赏丰先生的即兴木刻新作，为他们的雅聚加添了兴致，难怪朱先生60余年后仍那么肯定地说“我记得很清楚”了。

我顺着朱先生的回忆，翻查了丰先生在1926年初出版的《子恺漫画》。果然有所发现。至少有十几幅作品给人是刻出来的印象。今举最明显的《阿宝赤膊》、《晚凉》《、立尽梧桐影》和《爸爸还不来》四幅加以分析介绍。

《阿宝赤膊》（图一）。图一《阿宝赤膊》丰子恺作头发的“刘海”部分，裙（1924-1925年）子前面的双线及“赤膊”二字，都留有明显的刀刻痕迹。《晚凉》（图二）拖鞋、头发、灯泡、袖口及“凉”字都能看出刀痕。

《立尽梧桐影》（图三）。整个画面的刻味很深。梧桐的树干有明显的刀刻味。

《爸爸还不来》（图四）。门框靠里的那条竖线，其末端的刀痕再明显不过了。用毛笔信手拈来是出不了这种效果的。还有标题字，尤其那个“来”字，刻痕十分明显。

如果照朱先生的回忆，有机会翻查开明书店早期丰先生的插图，可能会有更大的收获。朱先生1981年回忆，只提到丰先生在白马湖时作过木刻，但从他1942年文章的口气看，似乎1924年丰先生到上海立达学园后，也作过木刻。联系曾给开明书店作木刻插图，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有待大家进行更深入的追寻。

正如前面所引述，朱光潜先生在回忆文字中不只一次为我们留下可信的珍贵史料。用这些回忆文字与丰子恺先生一些画作相互印证，我们很自然地得出结论：丰子恺先生是实践现代木刻版画的先行者，公开发表了多幅脍炙人口并流传至今的佳作。同时，不能忘记他的恩师、现代木刻的倡导者与实践者李叔同先生。不能忘记李叔同和夏丐尊领导的乐石社和他们自刻自印的《木刻画集》。他们这一时期的艺术实践，可视为中国现代木刻版画的初创期。

虽然李叔同和丰子恺后来不再继续木刻创作，对美术界也没有造成多大影响，但这段史实在近现代美术史上是应当记述的。

丰先生的画，打从《文学周报》冠名开始，人们就随之统称为“漫画”。有些初创期的作品涉及到木刻艺术，就有朋友相询，像《阿宝赤膊》《、爸爸还不来》等画究竟该称为“漫画”，还是称为“木刻”？有的日本朋友也在议论这事。我的回答很简单：“两者都是！”当议及漫画时，就理直气壮地将它们视为漫画；反之，当议及木刻时，也理直气壮地视为木刻。因为它们既是漫画，又是木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