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东欧集团的危机

托尼·朱特认为：“决定战后欧洲大势的首要因素，不是战时的协议和秘密交易，而是德国人投降时，占领军所在的位置。”德国人投降时，苏联红军占领了中东欧和巴尔干地区除希腊外的所有国家。种种原因促使斯大林决意控制这一地区，而不将苏联军队撤回本土：二战中苏联人的鲜血不能白流；这些国家在二战中大多与德国站在一起，它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必须扩大苏联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的力量和影响……而最重要的，是必须防止战争悲剧重演，为确保自身安全，苏联必须在其西部建立一个地缘战略缓冲区。

正因如此，二战后，苏联在其所占领地区全力扶持共产党力量，建立亲苏政权，并把苏联的政治经济制度全面移植到这些国家。可以说，苏联东欧集团是通过苏联单方面意志和行动建立起来的。在西方人看来，这个集团比西方集团更具有“帝国”性质。

在1943至1947年间，东欧国家共产党的活动各具不同特色。在南斯拉夫和阿尔及利亚，共产党是抵抗纳粹侵略的唯一领导者和组织者，这两个国家没有依靠苏联红军而基本上靠自己的力量解放了自己的国土。1945年南斯拉夫的选举确认了共产党领导人铁托的声望与权威。有的国家，在被红军解放时，共产党已是民众认可的第一大党。如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在1946年选举中获得38%的选票，成为该国第一大党。在另一些国家，如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等，共产党仍是少数党，但却受到农民、大多数工人以及一部分知识界的支持，因此解放后，共产党和社会党都成为联合政府中最活跃的分子。尽管这些国家的联合政府都是在红军监控之下治理国家，但各国共产党都希望走符合本国情况的发展道路。在1946至1947年间，东欧各国本可根据各自的传统与文化，发展出各自不同的社会主义道路，同时与苏联保持广泛的联系与合作。

但随着冷战的加剧，同时由于集团内部铁托对苏联做法的抵制，以及出于对受到资本主义阵营和集团包围的担忧，苏联不允许各国共产党各行其是，而要将整个东欧“苏维埃化”。苏联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如军事存在、颠覆政权、控制国家机关和行政机构、在各国党内培养代理人等，迫使各国共产党改变做法，放弃按照各自的意愿和道路建设社会主义的试验。在1947年共产党情报局成立大会上，苏共要求与会八个国家的共产党谴责各国走自己社会主义道路的做法，并强化各国之间的团结，完全接受并遵循苏联的对外政策。苏联对东欧国家的苏维埃化，实际上就是东欧国家对苏联的“卫星国化”，各国丰富多彩的社会主义经验被纳入了单一而僵化的模式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东欧国家拒绝成为苏联控制的附属，强烈要求民族自治，是合乎情理的事情，东方集团内部关系不断出现危机，也并不令人奇怪。

挑战首先来自南斯拉夫。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是在没有苏联帮助的情况下建立共产党政权的，因此苏联在该国的影响不大。铁托对苏联控制的抵制和对本国政策独立的坚持，导致了其与斯大林的决裂。1948年，双方分歧公开化，斯大林将南斯拉夫开除出东欧集团，并在东欧各国展开清洗“铁托分子”的运动，波及面甚广。

斯大林生前以铁腕控制东欧，但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刚逝世，6月间东德的东柏林及各主要城市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工人示威游行，他们要求政治改革，并脱离与苏联的关系，但被苏联军队和东德警察迅速镇压下去。1956年2月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苏联新领导人赫鲁晓夫作了全盘否定斯大林的秘密报告，继而放松了对东欧国家的控制。于是，一些东欧国家开始采取更具民族主义倾向的政策，而苏联领导人为缓解集团内部的紧张关系，也开始鼓吹社会主义道路的多样性。著名的波匈事件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苏联的“非斯大林化”在东欧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1956年6月，波兰波兹南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和减税的罢工被镇压后，发展成全国更广泛的要求政治变革、反对政府追随苏联的运动，波兰党内主张改革的力量也在增强。苏联威胁要进行干涉，但波兰共产党仍决定由改革派领导人、反斯大林主义者哥穆尔卡担任党的领导。波共八中全会公报宣布，波兰将遵循自己的道路走向社会主义。然而，哥穆尔卡又很快宣称，波兰与苏联有着紧密的友好联系，波兰仍忠实于华约组织，并反对任何反苏行为。这样，波兰在苏联的控制之下享有了更高程度的经济和文化方面的独立。

匈牙利事件继波兰事件发生，但事态发展要严重得多。波兰事件发生后，匈牙利即出现自发组织的支持波兰人的示威游行。然而，在1956年10月23日至24日夜，示威游行演变成了一场持续七天之久的武装起义。惊慌失措的匈牙利政府自行解散。匈共中央任命纳吉为部长会议主席。得到学生和工人支持的匈牙利部队与苏联驻军频繁冲突，动乱蔓延到全国各个省份，苏联决定将其驻军撤出布达佩斯。在11月1日至3日这几天时间里，匈牙利似乎成了一个自由国家，纳吉领导的新政府着手进行重大的经济、政治改革，包括实行多党制。纳吉政府甚至宣布，要退出华约，使匈牙利成为像奥地利一样的中立国。匈牙利越过了苏联的底线，这是苏联决不能接受的。11月3日，苏联部队开进整个匈牙利，4日凌晨3时，苏联坦克再度开进布达佩斯。战斗极为激烈，但反抗终于平息，成千上万人死亡，许多人逃往西方。纳吉政府被推翻，纳吉本人被处决。

苏联再次干预东欧国家事务，是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发生“布拉格之春”时。1952年以来，该国一直处于斯大林扶植的号称“小斯大林”的诺瓦提尼的严密掌控之中。1967年6月28日的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上，作家们公开发难，批评政府的政策。这件事引起了捷克党中央以杜布切克为首的自由派与反自由派之间的分裂，并最终导致诺瓦提尼的辞职。1968年1月5日杜布切克当选党的第一书记后，很快引入许多改革措施，包括修改宪法，在政治体制中引入多党制，恢复各种公共自由等。杜布切克希望能创造出一种“有人性的共产主义”。他的改革首先得到知识分子，继而又得到广大工人的支持，然而他却失去了苏联的信任。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企图迫使杜布切克终止民主改革，但杜布切克不愿屈服。为防止“布拉格之春”的扩散，苏联红军和华约四个成员国东德、保加利亚、波兰和匈牙利的军队于8月21日越过捷克边界，占领了捷克全境。杜布切克的合法政权被推翻，一切改革措施被废止，一个亲苏政权上台执政。勃列日涅夫为他这样做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有限主权论”，即社会主义阵营各国的主权是有限的，为了保证社会主义在这些国家的存在，苏联有权力也有义务进行干涉，包括军事干涉。这便是所谓“勃列日涅夫主义”。

捷克斯洛伐克民众与苏联军队在街头对峙

可见，苏联对于东欧国家的控制，依靠的是强力手段，乃至军事干涉。然而，若有一天，苏联无力或无意干涉这些国家的演变，甚至鼓励演变发生，情况又会如何呢？

1980年，波兰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的工人举行罢工，抗议政府提高食品价格。这场罢工导致了波兰独立工会“团结工会”的诞生，造船厂的一名电工瓦文萨在当年波兰团结工会一大上当选为全国执行委员会主席。1981年12月，波兰政府颁布戒严令。然而，波兰的经济状况依然在恶化，罢工仍然此起彼伏，波兰政府最终同意满足工人要求，承诺进行经济改革，并给予工人组织工会、罢工、言论自由的权利。1988年，团结工会再次发起抗议活动，迫使波兰政府于1989年4月与团结工会举行圆桌会议，同意团结工会合法化，并举行波兰国会自由选举。在随后的选举中，以团结工会为首的联合政府上台执政，瓦文萨于1990年当选波兰总统，从而结束了波兰共产党在波兰55年的统治。

然而，如果没有苏联发生的变化，波兰的变天是不可能发生的。1985年，当戈尔巴乔夫出任苏联总书记时，没有人想到，他将是苏联式共产主义的埋葬者。他一上台，就提出要实行“彻底改革”，并提出了“民主化”“公开性”“新思维”等口号。在对外关系中，他提出要全面缓和与西方的关系，同时放松对东欧的控制，减少对东欧国家的援助。1989年，戈尔巴乔夫在东德成立四十周年纪念日访问柏林时，承诺要重建苏联，并单方面撤出冷战。他还宣称，“勃列日涅夫主义”不再有意义，从现在起，每个国家都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这就发出了苏联不会对东欧国家进行军事干涉的明确信号。

波兰的事变和苏联的转向导致东欧国家政权摧枯拉朽般地垮塌。1989年11月初柏林墙被打开，成了结束欧洲分裂的标志性事件。在这一年的最后几周里，在除阿尔巴尼亚外的所有东欧国家，共产党的领导或让位，或被推翻，继任的“改革派”很快就忙着按照西方的“普世”原则改造自己的国家。一场持续半个世纪的冷战，以及由此造成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欧洲的分裂，就这样以一种突如其来又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