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改变欧洲

如果说，历史的发展会出现意义深远的转折的话，对欧洲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转折。这场历时四年的血腥战争，在各方面都深刻地改变了欧洲。

大战之前，欧洲几乎所有国家都仍是君主制国家，各大国中，法国是唯一的共和国。协约国的胜利，彻底改变了这种状况。这一胜利，被说成是民主制度对旧制度、对专制帝国及专制政权的胜利。尤其是在1917俄国退出战争，美国打着威尔逊总统“十四点”道德圣战的旗号参战后，这场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战争，也就更可以被说成是民主与专制的对决。

大战的确导致了几大王朝帝国的覆灭：1917年，沙俄帝国罗曼诺夫王朝被推翻；1918年，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和德意志帝国霍亨索伦王朝垮台；不久之后，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哈里发也被废黜。一些国家发生的革命也导致王冠落地。从这一意义上可以说，这是由法国大革命启动，1848年欧洲革命予以推进的欧洲民主进程的一个胜利。

欧洲面临即将到来的灾难，路德维格·斯考蒂

在君主制、贵族制等专制制度的废墟上，建立起了民主共和制度。德国和奥地利成了共和国。战后，新成立的国家都建立了普选制的议会制度，波兰和捷克成了共和国，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成了立宪君主国。为大战胜利付出最大代价的法国影响扩大，新诞生的国家制订的宪法大多以法国宪法为母本。德国魏玛共和国议会决定，总统由普选产生，选举权扩大至妇女。英国取消了对选举权的最后限制，妇女得以参选。法国改变选举制度，引入了被认为是更加民主的比例代表制。民主化还扩及到社会层面。法国于1919年决定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国际联盟之下成立国际劳工组织，为社会立法的法典化以及起草国际劳工宪章做准备。可以说，欧洲新秩序的建立，体现了更多的民主因素。

除此之外，战争还在许多方面带来了将对欧洲今后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变化。

首先，欧洲实力的极大削弱将使其丧失自大航海时代以来一直在世界上占有的支配地位。大战给欧洲各交战国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财产损失和财政困难。战争夺去了850万欧洲人的生命，其中绝大多数只有20至30岁，还造成600多万残废，800多万孤儿，400多万寡妇。如此重大的伤亡，对于一个世纪以来基本未经历过大规模战争的欧洲人来说，造成了难以承受的巨大精神创伤。

物质损失同样极为严重。在成为战场的地方，尤其是在法国东北部、比利时、荷兰、意大利东北部、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和俄国的欧洲部分，损失尤为严重。有的地区整个变成废墟。地理学家阿尔贝·德芒戎在其战后所著《欧洲的衰落》一书中谈到，法国东北部长500公里、宽10至25公里的广大地区，整个变成了犹如一片荒原的“死亡区”。“在战争飓风所过之处，到处都必须重建经济生活。”他估计，法国这些地区的物质损失高达1200亿法郎。后来，法国这些地区的重建直至1934年才完成。也就是说，四年战争摧毁的东西，要用16年时间才得以重建起来。

战争还造成交战国极为严重的财政困难。交战国将为数极为可观的资源和资金用于战争支出。以英国为例，4年战争的军费开支高达100多亿英镑。为采购军备，欧洲国家不仅动用了部分黄金储备，还对内对外大举国债。1919年时，法国内债高达2190亿金法郎，外债高达330亿金法郎；英国内债合1966亿金法郎，外债合320亿金法郎。为应付战争开支，各国大规模增加货币投放，造成通货膨胀飙升。欧洲各主要货币都停止兑换黄金，并对美元大幅贬值。1919年12月，英镑贬值10%，法郎贬值50%，马克贬值90%。

大战使欧洲的国际地位发生明显的变化。过去曾是世界银行家的欧洲，现在却需向外国借贷。而美国不仅还清了对欧洲国家的债务，还积蓄了世界一半以上的黄金储备，并成为欧洲的主要债权国。美国取代欧洲成了世界的银行家，那些原来向欧洲国家借贷的国家，转而向美国借贷。美国成了大战的最大受益者。欧洲的战争促进了美国经济的发展。1914年美国出口额为23亿美元，1916年高达40亿美元。美国的钢产量从1914年至1917年翻了一番。美国在几乎所有工业领域和商品市场上都向欧洲国家发起了挑战。美国建立起庞大的商船队伍，以取代遭受重创的英国商船队，使英国失去了长达二百多年的海上霸权。美国取代英国成为国际大宗商品的中转和流通中心，纽约取代伦敦成为世界最大的金融市场，美元也开始与英镑竞争国际最主要交易货币的地位。

战争给欧洲人带来的痛苦是巨大而绵长的，这不仅表现在实际生活层面，也更深刻地表现在精神层面。欧洲的知识分子敏锐地感到，欧洲文明发展到这一地步，尽管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然而，它却竟然距离如此野蛮的战争仅一步之遥，而且居然允许这场毫无意义的大屠杀持续了四年之久。毫无疑问，这种文明是脆弱的，是病态的，它正在走向衰败，它不可能持久。正是在一战之后，法国著名文学家保罗·瓦莱里满怀痛楚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现在知道，我们这样的文明，是会死亡的……”

失望和幻灭使人们对未来失去信心。对启蒙主义世界观和自由民主价值观的怀疑和失去信心使欧洲文明失去了精神重心，从而为后来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这样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崛起和流行创造了条件。

大战给参加战争的年轻人，亦即人们所说的“火线上的一代”留下了永久的烙印。四年的苦战使他们养成了轻视生命和迷恋暴力的性格，所以，大战的退役军人极易成为极端主义政治运动的支持者。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纳粹主义以及其他一些专制政权，都抱怨战争努力的成果被民主所挥霍，国家的尊严和利益被民主所牺牲，这种论调很容易在退役军人中找到知音。

战争也造成另一种影响，即对大规模的死亡以及对暴力、残忍、痛苦的厌恶。法国退役军人办的报纸《战士之声》中有一篇文章这样写道：“战争是比麻风病、鼠疫、霍乱、癌症或肺结核更可怕的灾难。战争不仅杀人，还泯灭良知……战争留下的精神废墟比物质废墟更加令人痛苦……”这些老战士是欧洲许多知识分子发起的和平主义运动的支持者，他们期望1914-1918年的战争成为结束一切战争的最后一战，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和平。这样一种和平主义导致的绥靖主义，是英法等政府后来在纳粹德国支配欧洲的图谋面前一退再退的重要原因。

第一次世界大战永远改变了欧洲，也结束了欧洲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称霸的时代。尽管美国的孤立主义外交政策使其在一战后又撤出了欧洲，但今后欧洲事务的解决将注定离不开美国的参与。俄国革命的成功，标志着一种与欧洲的社会政治制度相对立的新的世界性力量的崛起，这预示着今后这两种力量必将形成长期的对峙。战争也唤醒了欧洲国家殖民地人民对于自治和民族自决的渴望，从而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非殖民地化运动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