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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文明的轨迹
1.17.5 民族主义与民族运动

民族主义与民族运动

19世纪民族主义和民族运动的兴起,是对欧洲历史发展起重要作用的又一因素。

在欧洲大地上生活着属于不同族裔,使用不同语言,有着不同历史的各种不同的人类群体,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了不同的民族。尽管中世纪在英格兰、法兰西等地,民族意识和民族情感已经出现,但那更多是对外来入侵与威胁的一种反应,而非一种理性的、持久的信念。在旧制度下,民族观念被国家观念所掩盖,而这时的国家是王朝国家,国民利益很少被纳入考量。18世纪,卢梭的“公意”理念引出了人民(国民)主权的观念,建立在国民基础上的民族(国族)观念得以产生。然而,民族真正形成一种政治力量,还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

正如工人运动的发生,既需要有工人阶级的客观存在,又需要有工人阶级对自身境遇和使命的主观意识的觉醒一样,民族主义和民族运动的兴起,同样需要形成民族特性的客观条件的存在,以及民族归属感的主观意识的觉醒。只有当这种归属感深入人们的情感深处,深入人们的心灵,形成为一种意识、一种文化特性时,才会变成一种改变欧洲历史进程的重要力量。

相较于19世纪相继出现的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和运动,民族主义和民族运动持续的时间更长,它贯穿整个19世纪,与上述几种思潮和运动都发生过或多或少的关系,其影响的地域也更广。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在很长时间里都局限在西欧范围内,但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发生过与民族有关的问题和危机,不仅在已经实现民族统一的西欧国家如此,在其他地区亦如此。19世纪,中、东欧政治版图尚未确定,边界仍在变动,现代民族也正在形成之中。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和意大利正在寻求统一,而处于奥匈帝国、沙俄帝国、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各民族也在寻求独立和解放。正是在这些地方,民族运动形成了高潮。

民族主义本是一种强调民族特性、伸张民族个性的运动,却成为一种最具普遍性的现象,这颇耐人寻味。这也表明了它所蕴含的深刻力量。19世纪发生的战争中,大多可以寻见它在其中发挥的作用。这正反映出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后,欧洲国家间关系发生的质的变化。随着国家主权从君主个人转移到民族(国民)集体,臣民对王朝的忠诚便让位于对民族的感情。意大利统一战争,德意志统一战争,都起源于对民族统一的诉求;奥匈帝国、沙俄帝国的民族问题,奥斯曼帝国的所谓“东方问题”,其所反映的,同样是对民族独立和解放的诉求。争取民族的独立和统一,要求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这是19世纪民族运动的主流。

民族主义,或许正是由于它延续的时间更长,影响范围也更广,因而似乎并没有一种固定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色彩。它并不是一种自足的理念,而需要同其他政治理念和学说相结合,形成一种新的组合。也可以说,它往往只是提供了一个有待其他理念和“主义”来填充的框架。它既可以与一种左翼理论形成一体,成为一种左的民族主义,也可以同一种右翼理论合为一家,成为一种右的民族主义。1815至1914年间,民族主义就先后与自由理念和民主思潮结合。由于社会主义自诩为一种国际主义,民族主义难以与之形成联合,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两股思潮却出人意料地形成组合。至于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极权主义、种族主义等结合的事例,就更为人所熟知了。

民族主义的起源有二,一为法国大革命,一为各民族的历史传统。这种起源的两重性,显示出民族主义将要经历的命运。

法国大革命至少从三个途径催生了现代民族主义。首先,是其理论的影响。民族独立和统一直接来源于法国大革命的原则。人权宣言理应被视为各国人民权利的宣言。如果说,主权源于国民,法律为公意的表现,那么,理所当然地,只有公意才能建立、让与或改变主权。正因为如此,制宪议会很早就宣布,人民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从此,人民决定自己的命运成为大革命时期法兰西共和国的一项重要原则。其次,是大革命所树立的榜样,结成民族的法兰西独自抵抗欧洲君主同盟,显示出“伟大民族”爱国主义的力量。从此,《马赛曲》成了整个欧洲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爱国者”的战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途径,是大革命激起的反应。法国军队跨越国界,把民族统一和解放的种子播撒到了国外。在1792至1815年间,意大利北部就曾实现过统一,波兰也曾实现过独立。但拿破仑军队的军事占领和统治也激起了被占领国家人民的反抗,在西班牙、奥地利、俄罗斯、德意志,到处都出现了赶走侵略者,实现民族独立的民族情感的浪潮。法国军队所面对的,不再是欧洲的君主,而是奋起反抗的欧洲民族。拿破仑帝国正是在各民族的联合反抗下崩溃的。

民族主义的另一来源,与大革命的自由、民主理念毫不相干,而是面向过去,从本民族的历史传统和古老文化,特别是历史、语言和宗教中去发现本民族的特性,寻找本民族的“灵魂”。这种类型的民族主义深受反对理性、注重本能和情感的浪漫主义的影响。欧洲一些现代民族也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步构建起来。

历史为民族的存在提供合法性。如果共同拥有一段今天的人们可以诉诸的古老历史,那么,为本民族的复兴而进行的革命和战争便有了理由,有了意义。正因如此,在19世纪的欧洲,历史学家致力于恢复、重建乃至虚构本民族被遗忘的历史成为风气,历史学一度炙手可热,成为人文科学领域的“女王”。

与此同时,寻求本民族语言的复兴也形成热潮。语言不仅被视为一种交往的工具,也被认为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心灵构造。一个民族拥有自己的语言,也就保有了自己的灵魂。许多语言学家、语法学家都致力于恢复本民族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语言不仅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对象,也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斯拉夫民族,就是从恢复自己的语言开始民族独立运动的。

当统治者和被压迫民族奉行不同宗教时,宗教与民族主义便站在了同一阵营。天主教、基督教这样的普世宗教,也会成为某些民族特性的标志和反抗统治者的力量。天主教的比利时反抗新教的荷兰,巴尔干地区的天主教徒反抗奥斯曼帝国,东正教的斯拉夫人反抗天主教的奥匈帝国,爱尔兰的天主教反抗新教的英格兰,天主教的波兰反抗东正教的俄罗斯和新教的普鲁士,等等,都是这方面的例子。

这种回归历史传统的民族主义,试图保留和恢复旧的社会政治制度,其领导力量大多来自土地贵族,其依靠力量,自然也是传统的社会力量,包括教会的力量。而其政治纲领,不是要推进彻底的改革,而是要恢复本民族的历史权利。

欧洲19世纪的民族运动,基本上是在上述这两种不同起源的民族主义之间摆动,至于哪一方占上风,则取决于当时的历史和地缘政治条件。

在1815年维也纳会议期间,君主和外交家们都关注于摧毁法国大革命的成果,因而在重建欧洲的过程中,完全没有考虑在反抗拿破仑的战争中各民族人民所显示出来的争取独立和统一的意愿。德意志人对恢复分裂状况深感失望,意大利人更对被外国人占领和统治深感不满。维也纳会议既压制了自由理念,又压制了民族感情,从而也激起了反对神圣同盟运动和民族运动的同时高涨。这两股潮流甚至交织在了一起。当人们说起1815年或1820年的“爱国者”时,往往不知道说的是为建立自由制度而斗争的自由主义者,还是想要把自己的国家从外国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民族主义者。

1830至1850年间各地倾向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几乎都受到民主意识形态的影响,如马志尼领导的“青年意大利”,就将争取意大利的独立和统一与建立民主共和国结合在一起。民主与民族运动的结合在1848年的革命中达到高潮。人们之所以称之为“人民的春天”,就是因为这些革命既是为了争取民族的解放,也是为了确立人民的主权。1848年欧洲各地的民族主义几乎都与民主运动结合在一起。在德国,致力于民族统一的法兰克福议会就通过了一个民主纲领。在匈牙利,在罗马和威尼斯,也都发生了建立民主共和国的运动。这些运动都归于失败,维也纳会议后君主的欧洲又恢复了权利。然而很快,在1850至1870年间,欧洲民族运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成功。

这一时期的民族运动有其新的特点。首先,经过多年的斗争,民族性原则,即人民决定自己命运的原则,被视为国际法的基本原则,因而具有了道义上的正当性。第二帝国时期的法国就将其视为外交政策的准绳。拿破仑三世也因此决定支持皮埃蒙特王国加富尔首相实现意大利统一的努力。在法国军队的支持下,皮埃蒙特向奥地利开战,将奥地利赶出了意大利。在加里波第的领导下,“红衫军”解放了西西里,占领了那不勒斯,推翻了那里的波旁王朝。除了罗马和威尼斯,意大利基本实现了统一。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为感谢法国的帮助,当上意大利国王的皮埃蒙特国王将萨瓦和尼斯割让给了法国。

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民族运动的又一特色,那就是,实现统一不再依靠民众起义的力量,而是回到传统的方式。包括传统外交、相互结盟、对外战争。意大利的统一大业走过了一条艰难的道路,起义和革命屡遭挫折,然而,加富尔通过缔约、结盟和战争的传统方式,却达到了目标。这一特点在德国统一过程中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德国的统一是在普鲁士的主导下实现的。出生于容克贵族家庭的俾斯麦首相热切地期望实现德国的统一,但必须以普鲁士为核心。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铁腕人物。他认为,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不能靠议会中的“演说和多数票决”,而要靠“铁与血”,因而以“铁血宰相”闻名。他利用专制手段击垮了德国的自由派,使得许多自由主义者放弃了自由主义,转而支持独裁的普鲁士国家政权,因为他们认为,德国的统一要靠普鲁士的刀剑才能实现。他们希望实现“统一与自由”,他们最终得到的是统一与独裁。

此时的德国已成为工业大国,并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如果说当时英国的海军称霸海上,拥有克虏伯大炮的普鲁士现代化陆军则在大陆上首屈一指。俾斯麦正是依靠这支军队实现了德国的统一。

对于俾斯麦来说,统一道路上的第一个障碍是奥地利。长久以来,维也纳和柏林一直在争夺对德意志的领导权。柏林要实现德国统一,就必须击垮维也纳。为此,具有“魔鬼般智慧”的俾斯麦打了两场战争。他第一步行动的目标不是奥地利而是丹麦。1864年,他要求丹麦放弃对居住着大量日耳曼人的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这两个公国的控制,但丹麦国王却企图吞并它们。于是俾斯麦联合奥地利发起对丹麦的战争。丹麦战败后,奥地利和普鲁士在如何瓜分战果的问题上发生争执。这正中俾斯麦下怀。

德意志帝国在法国凡尔赛宫宣告成立(1897年1月18日)

普奥战争爆发,普鲁士轻易取胜,以重创奥军主力的萨多瓦战役结束了这场“七周战争”。从此奥地利在德国统一进程中出局。

俾斯麦知道,普奥战争后,普鲁士只是控制了德意志北部各邦国,完成统一的关键是要将南部各邦国纳入统一进程,而在那里煽动日耳曼民族主义的最好办法,就是向法国开战,而法国正是德国统一必须拔除的最后一个障碍。俾斯麦公布了经过篡改的威廉国王与法国大使谈话的电文,造成双方相互侮辱的假象,以煽动双方民众的敌对情绪。拿破仑三世愚蠢地上了当,居然首先向普鲁士宣战。战争一开始,胜负即刻分明。1870年9月2日,拿破仑三世在色当战败被俘。德军长驱直入,兵临巴黎城下。法国不得不于1871年1月投降。法国被迫同意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并支付巨额赔款。1月18日,德意志诸邦国君主在凡尔赛宫镜厅集会,将德国皇帝称号授予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

就这样,俾斯麦通过外交上的纵横捭阖,通过三场战争,通过“铁与血”,实现了德国的统一。多少年来,四分五裂、一盘散沙的德意志一直是欧洲和平期间大国博弈的“缓冲区”,战争期间大国开战的战场。统一后的德国崛起为中欧一大强国,欧洲没有哪个国家能与之抗衡。维也纳会议期间梅特涅精心设计的欧洲均势最终被打破。

民族主义推动了意大利和德国这两个统一国家的建立,但在奥地利,民族主义却使哈布斯堡王朝面临土崩瓦解的危险。奥地利1859年被法国和皮埃蒙特打败,退出了意大利;1866年被普鲁士打败,被排除在了德意志事务之外。哈布斯堡帝国拥有众多民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和传统,帝国中占统治地位的日耳曼人只占人口的四分之一,而匈牙利人、波兰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克罗地亚人、罗马尼亚人、鲁西尼亚人则正在经历民族意识的觉醒,帝国能否继续存在下去成为问题。与此同时,另一个帝国——奥斯曼帝国也处于分崩离析的境地。1878年从奥斯曼帝国获得独立的塞尔维亚王国,希图将自己的统治扩大到奥匈帝国中的南斯拉夫人,实现大塞尔维亚的梦想。正是塞尔维亚与奥匈帝国的冲突,最终点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