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和法兰西第一帝国

梅特涅称他为“大革命的化身”，克劳茨维兹称他为“战神本尊”，黑格尔称他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他就是拿破仑·波拿巴。一代枭雄的他，究竟是法国大革命的终结者和破坏者，还是法国大革命的继承者和捍卫者呢？

1769年8月15日，拿破仑出生于科西嘉岛首府阿雅克修的一个小贵族家庭。一年前，该岛刚刚被热那亚割让给法国。他曾说：“当我的祖国（科西嘉）灭亡时，我诞生了。”年轻的拿破仑曾寄读于法国香巴尼地区的布里埃纳，在那里学会了法语。后又毕业于巴黎军事学校，当上了炮兵少尉。

他喜好读书，深受启蒙思想影响，年轻时是卢梭的信徒，及至年长，又成了伏尔泰的信徒。大革命给他带来了好运，为数不多的忠于共和国的贵族都得到了提拔。拿破仑凭借其杰出的炮兵指挥才能，为法军从英军手中夺回土伦港出了大力，被晋升为将军。不太为人所知的是，拿破仑是在罗伯斯庇尔弟弟的建议下，由罗伯斯庇尔任命为将军的。罗氏倒台后，拿破仑系狱数日，获释后，成了“无业游民”。但革命需要有才能的军人。五督政之一巴拉斯发现了他，派他去镇压保王党人组织的三万“护国军”围攻国会的暴动，他用一顿炮轰挽救了热月政府。巴拉斯将自己的情人约瑟芬推进拿破仑的怀里做他的妻子，并任命他出任驻意大利法军司令。

在意大利，拿破仑在对奥地利的战争中显示出了他战略家的卓越指挥才能。他曾说：“一支军队，就是它的规模乘以速度。”他在意大利的战果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司汤达在《帕尔玛修道院》中用一句话概括了当时人们的感受：“1796年5月15日，拿破仑率领他的年轻的军队，开进米兰城，他将向世界证明，在多少个世纪之后，亚历山大和凯撒有了一位继承人。”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返回巴黎。督政府对他的胜利感到高兴，但又对这样一个将军感到害怕，于是，就让他远征埃及。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可打击英国在地中海的势力，以及英国与印度之间的海上航线和商业贸易，又可让这位可怕的将军别来打政权的主意。拿破仑当然对督政府的算计心知肚明，但仍接受了命令，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时机尚未到来。这样就有了拿破仑著名的“埃及战役”。

1798年5月，拿破仑率三万法军和三百余艘舰只东征埃及，7月初在埃及登陆。法军毫不费力地夺取了亚历山大港，随后进入沙漠，向开罗进军。在金字塔下，法军击溃了马穆鲁克骑兵的阻击，拿破仑以“胜利者苏丹”的姿态进驻开罗。尽管如此，拿破仑的埃及之役并不成功。他的舰队在尼罗河战役中被纳尔逊海军上将率领的英国海军歼灭。援兵和给养中断，战争和病疫造成减员，迫使拿破仑放弃威胁印度的计划。

恰在此时，法国的局势发生逆转：国内无政府状态加剧，政治骚动，经济混乱，督政府腐败无能，丧尽民心；国际上英国组织第二次反法联盟进攻法国，奥地利重返战场，将法国军队赶出了意大利。此时，一个反对督政府的计划正在酝酿之中，一些政治家密谋夺取政权，以建立一个更强硬的政府。拿破仑感到自己的时机已到，于是丢下军队，秘密乘船返回法国。

不多久，政权便落入他的手中。1799年11月9至10日（共和历雾月18至19日），密谋者发动政变，拿破仑指挥巴黎驻军包围国会，推翻督政府。这次政变，史称“雾月政变”。一位法国历史学家这样评论这场政变：“与其说这是一场政变，不如说这是一个误会：革命者寻找的是一把共和之剑，他们却找到了一个主子。”督政府解散，执政府登场。30岁的拿破仑当上了第一执政，亦即国家元首，集法国军政大权于一身。

拿破仑执政后，即于1800年5月率军攻入意大利，经过一场艰难的战斗，击败奥地利军队。1802年3月，拿破仑又与英国签订《亚眠条约》，第二次反法联盟被粉碎，和平得以恢复。此时的拿破仑声望如日中天，权势达到顶峰。同年，他被任命为终身第一执政，有权决定自己的继承人。著名女作家斯塔埃尔夫人惊呼：“这是走向王朝的第二步！”事实证明了她的预见。1804年5月10日法国参议院宣布，法兰西共和国成为法兰西帝国，拿破仑成为“法国人的皇帝”拿破仑一世。

1804年12月2日，在巴黎圣母院举行了隆重而盛大的仪式，为拿破仑加冕。拿破仑希望像法国历史上其他国王一样接受加冕。但他没有让兰斯大主教，而是让教皇亲自为他加冕。教皇庇护七世应召前来，仪式上，拿破仑从教皇的手里拿过皇冠自己给自己戴在了头上。

拿破仑上台，适应了历经十年政治动乱、经济萧条、国内暴力、国外战争，期盼和平安定生活的法国人民的需要，也适应了指望拿破仑来保护他们在大革命中获得的权势和财产的资产阶级的需要。强调秩序的拿破仑将政治稳定带给了法国。他一上台，就着手遏制大革命的洪流，他后来说：“大革命在我为它确定的界线停了下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所奉行的，正是伏尔泰所赞赏的“开明君主制”，即具有改革精神的专制君主制，他认为这种制度能确保政治稳定，避免民主制可能蜕变为的暴民统治，增强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

拿破仑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成功地统一了法国的行政管理机构。他派大批服从自己意志的官员进入各地区，乃至每个村落，将法国联结成一个井然有序、上令下行的有机统一体。

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雅克·路易·大卫，1805-1807

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大革命和拿破仑专政实现了专制王朝想要建立却始终未能建立起来的制度。从路易十三、十四开始，法国专制王朝政府就开始削弱贵族地位，限制地方议会和法院，着手解决习惯上由地方拥有的权利问题，试图把一张密集的行政网络笼罩在整个国土之上。托克维尔认为，这一任务，旧制度已完成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涉及封建权利及各种特权，这是旧制度下根本完成不了的任务，只能由大革命和拿破仑来完成了。

为了国内的稳定，拿破仑与教会实现了和解。1801年，他与教皇签署了《教务专约》，承认天主教是绝大多数法国人的宗教。拿破仑不是天主教徒，但他深知宗教的重要性，他这样说道：“在开罗我是穆斯林，在耶路撒冷我是犹太教徒，在法国我是天主教徒。”但他在《专约》中坚持不让天主教成为法国人的国教，也未让教会收回被没收的土地和恢复征收什一税的权利。

在经济和财政方面，拿破仑采取了积极的政策以增强国家实力并提高自己的声誉。他改良税制，用关税和贷款来资助工业；他建立法兰西银行，以更有效地控制财政，保证货币不受通货膨胀的影响，当时的“芽月法郎”币值稳定愈百年之久。他还扩建港口，建造桥梁，开通道路，挖掘运河，尽管这主要是用于军事目的，但也促进了商业贸易。

拿破仑内政方面最重要的成就主要表现在教育和法律方面。在教育方面，他完成了革命时期即已开始的改革，支持建立国家公办教育，最大限度减少教会对学校的干预，在学校里开设非宗教课程。他命令各主要市镇都要建立公立中学，还成立巴黎师范学校，专门培养教师。拿破仑建立起了一个将全国教育置于国家管控之下的庞大的教育系统，学校的课程和标准由国家统一制订。

在旧制度下，法国反映封建传统和地方利益的法律条文种类繁多。一部统一的法典有助于将整个国家置于有效的管理之下，有利于国家的统一。拿破仑强力推进在大革命期间即已开始的制定一部统一法典的工作。在一批法学家的努力下，一部《民法典》于1804年编纂完成，即著名的《拿破仑法典》。这部法典反映了大革命的许多重要原则，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信仰自由，保护财产权，自由择业权，废除农奴制，国家实行世俗化，等等。这部法典不仅在法国实行，还被推行到被法国占领的外国领土，影响极为深远，被誉为“第二部查士丁尼法典”。拿破仑后来曾说：“我真正的光荣，并不在我赢得了四十场战役……而是我的《民法典》。”

然而，拿破仑毕竟是军人，打仗是他生涯的主要方面。可以说，在对外战争中，拿破仑一方面延续了大革命的未竟事业，另一方面，又大大超出了大革命时期发动战争的本意。革命的法国与欧洲封建君主反法联盟之间的战争，超越了过去王朝战争的性质，而成为一种新型的意识形态战争，成为大革命对旧制度的征战。这场战争不仅要将侵略者赶出去，还要发起反击，开展一场对欧洲君主国家的解放战争。吉伦特派主政期间，法国就宣布将向所有想要从暴政下解放出来的人民提供援助。大革命的法国没有来得及推进到莱茵河左岸和意大利（法国所谓的“天然边界”），拿破仑则将法国的领地扩展到了从伊比利亚半岛到波兰、从伊利里亚到丹麦的欧洲大部分地区。许多国家被法国吞并或受到法国的控制。1810至1811年是拿破仑帝国鼎盛时期，其帝国领土覆盖半个欧洲，法国拥有130个省，法军所到之处，引进了革命的原则与体制，也引入了现代的行政手段与机制。拿破仑成了欧洲大陆的统治者，法兰西帝国的卫星国中有五个王国由拿破仑的亲戚统治。

在战争中，拿破仑显示出极高的军事天赋。从1805年10月在乌尔姆挫败奥军，迫使奥地利投降并占领维也纳；到同年12月在奥斯特里茨歼灭大部俄普联军；再到1806年10月在耶拿和奥尔斯泰特取得对普作战的决定性胜利，法军占领柏林；此后又于1807年5月在弗里德兰取得了另一场胜利，迫使沙皇亚历山大请求休战，法俄签订《提尔西特和约》，拿破仑在不到两年时间里击败了奥地利、普鲁士、俄罗斯这三大欧陆强国，其战绩之辉煌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拿破仑却遇到了一个最顽强也最难对付的对手，那就是英国。从法国大革命到拿破仑统治期间，共经历了七次欧洲国家的反法联盟，都由英国发起并参与，拿破仑本人经历了其中六次。1803至1805年间，拿破仑曾调集一支舰队，准备入侵英国。他雄心百倍地声称：“只要三天时间，一个雾蒙蒙的天气，略微有利的时机，我就能成为伦敦、英国国会和银行的主人。”但是，英国拥有远超法国的海军实力，其海上霸主的优势是拿破仑难以撼动的。1805年10月21日，在特拉法加大海战中，英国海军上将纳尔逊大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

此战使拿破仑认识到，他无法用武力征服英国，因此决定通过打击英国的经济迫其就范。他制定了称作“大陆体系”的计划，希望通过禁止欧洲大陆进口英国货物，打击其商业经济。他下令法国控制的各国封锁英国货船，没收英国在欧陆的所有财产，并派法国海盗船袭击英国商船。

然而，拿破仑的大陆封锁，不仅未能窒息英国经济，反而刺激了其发展。英国农业进一步现代化，以能满足国民需要；工业增长尽管受封锁影响而放缓，但仍不断取得进步；尤其是在海外贸易方面，拿破仑对欧陆的控制和封锁促使英国寻求海外扩张，从而在拉丁美洲和东地中海开拓了新的商品市场。英国还对拿破仑控制下的欧洲大陆进行了有效的反封锁，使欧洲大陆依赖外贸的港口城市和工业深受影响，欧洲港口的货船无法出航，工厂企业纷纷关门。“大陆体系”计划成了拿破仑犯下的一大战略性错误。

不仅如此，拿破仑强行推进大陆封锁政策，导致他犯下了另两个致命错误。

西班牙是法国的盟国，但它无法阻止葡萄牙与英国进行贸易，拿破仑决定将西班牙纳入自己的帝国。1808年，法军开进马德里，他的兄长约瑟夫被任命为西班牙国王。这一举动激起了西班牙人民的激烈反抗，依然笃信天主教、对西班牙君主和教会忠贞不渝的西班牙人，尤其是农民，展开了一场反对法国入侵的血战。他们用游击战（"Guerillero"一词正是这时的发明）来对付训练有素的法国士兵，双方之间的战争极为残酷。英国向反抗者提供援助，威灵顿公爵率英军介入最终导致法军的失败。这场战争持续五年之久，牵制了成千上万的法军，耗尽了拿破仑的财力，法军遭受的惨重损失极大地影响了拿破仑的声誉和威信。后来在圣赫勒拿岛上回顾往事的拿破仑认为，西班牙战争是他生涯中的重要转折点，他说，这场战争“是法国所有不幸的第一原因。我的所有灾难都可归结到这一致命的症结……这场不幸的西班牙战争毁了我”。

西班牙战争的确彰显出局势的一个根本转变：法国士兵不再被视为前来砸碎农奴制的枷锁，驱散黑暗、传播理性光明的解放者，而是被视为征服各国人民，并将他们所不愿意的君主和法律强加给他们的侵略者和压迫者；一场带来自由革命的解放战争，蜕变为一个王朝为了征服统治的野心而进行的侵略战争，它必然激起各国人民的激烈反抗。

拿破仑的另一场灾难是率军入侵俄罗斯。法俄和约的破裂，自然有欧陆两大帝国地缘政治摩擦和冲突的原因，如俄想得到君士坦丁堡，法不同意；法扶持华沙大公国，俄感觉受到威胁，等等。但俄罗斯由于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沙皇亚历山大不再对英国商品关闭港口，对所谓大陆封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拿破仑认为，若允许俄打破贸易禁令，欧洲其他国家必会群起效尤，这样就永远制服不了英国。他组织起一支60多万人的大军，其中近一半是法国人，于1812年6月越过涅曼河进入俄境。他企图给俄罗斯以致命打击，迫使沙皇求和。但俄军一路后撤，诱敌深入到俄罗斯心脏地区。法军于9月14日夜进入莫斯科，但迎接他们的是当晚发生的一场大火。拿破仑在废墟中徒劳地等待沙皇前来谈判投降，在那里耽搁了一个多月。严冬到来之前，他不得不于10月19日下令撤退。一路风雪，道路泥泞，严寒、饥饿、疾病，加上哥萨克骑兵和游击队的不断袭扰，还有军队中普鲁士人的乘机倒戈，致使这支“伟大的军队”最后只剩下数千人撤离俄罗斯，近三十万人在那里丧命。

侵俄法军惨败，拿破仑帝国开始分崩离析。1813年10月，拿破仑在莱比锡被奥、普、俄、瑞（典）联军打败。11月，英、西联军越过比利牛斯山进入法国。1814年春，联军攻陷巴黎，拿破仑被迫退位，被流放到地中海小岛厄尔巴岛上。波旁王朝路易十八复辟。

当胜利者正在维也纳召开和平大会时，拿破仑竟于1815年2月26日逃离小岛，率700名士兵于3月1日回到法国。5月20日，他回到巴黎，受到民众英雄回归般的迎接。各国组织了最后一次反法联盟。在比利时滑铁卢附近，拿破仑被普、英、荷联军彻底打败。随后，被远远地放逐到太平洋上的圣赫勒拿岛上。六年后，1821年5月5日，拿破仑在孤独中死在了那个岛上。

拿破仑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也是充满争议的一生。争议的一个重要焦点，是他与大革命的关系。一种意见认为，拿破仑破坏宪法，推翻共和，解散议会，压制自由，实行独裁，而且穷兵黩武，压迫被征服的各民族人民，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由此看来，拿破仑扼杀了大革命，是大革命的敌人。另一种意见则对他的业绩作出了不同的评价，认为他是大革命的继承者、捍卫者，乃至殉道者。封建君主之所以对他恨之入骨，正是因为他巩固了大革命的成果，并传播了革命的理想和制度。他摧毁了封建残余，把封建王朝改造成近代民族国家，从而确保了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在他垮台后，传统的统治者再不能原封不动地恢复旧制度，这恰恰说明了他的事业所取得的成就。应当说，这两种意见各反映了一方面的事实，拿破仑就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物。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改变了历史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