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理念的出现

从13世纪起，中世纪期望建立普世性基督教社会的理想便开始破灭了。其标志，便是欧洲近代形态的君主国开始一一建立起来。当然，基督教社会还要经过两个世纪才寿终正寝，但13世纪末、14世纪初，这一转折已经开始了。

在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中去世的法王圣路易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在宗教方面完全服从教会，但在与其王国相关的事务上，却十分敏感，寸步不让。当教皇想要过问法国事务时，他会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他的孙子菲利浦四世也正是在与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斗争中奠定了法国近代君主国的坚实基础。此时，正是欧洲各国族形成之时。随着集权国家的出现，民族意识得到强化。“基督教世界”开始了世俗化的进程，取而代之的，将是“欧洲”这一新的理念。

标志欧洲理念登上历史舞台的，是一位叫做皮埃尔·迪博瓦（Pierre Dubois）的法国律师。他生活在14世纪上半叶。在巴黎大学上学时，他曾是托马斯·阿奎那和西热尔·德·布拉邦的学生。前者是将亚里士多德引入基督教的著名神学家；后者据说是但丁的老师，也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注释者，他在教学中宣扬哲学对神学、政治对教权的独立。迪博瓦十分赞赏罗吉尔·培根的理论，希望建立一种实验科学和实验政治。他支持法王菲利浦四世反对教皇的斗争，并建议菲利浦利用其所扶植的教皇，出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此建议未被采纳，他便想通过著书立说扬名立万，于是，写了《收复圣地》一书，副题为“政治通论”。书中，他就各种问题提出自己新颖而奇特的见解和想法，其中就包括一项关于建立欧洲联邦的计划。

迪博瓦是集权君主制和法国历史上第一位专制君主的支持者，但他又是欧洲建设的先驱。或许，正因为他是一位法国利益的热切维护者，才促使他成为欧洲事业的推动者。即使在他提出的联邦计划中，他仍是法兰西国王的忠实臣民，因为他想将他所建议的联邦置于法王的最高宗主权之下。

迪博瓦提出的计划，实际上是要成立一个教廷主教会议，即“大公会议”的世俗版。他认为，欧洲的和平只能是各国君主在良好机制的辅助下坦诚协调的结果，应当让君主们自己去解决问题，而不需要教皇和皇帝的干预。他写道：“为了实现和平，只赞扬和平的好处，并誓言维护和平，是不够的，需要有相应的机制来防止战争。应当组织国际仲裁。”这便是他要建立的世俗版“大公会议”所应发挥的作用，而挑选仲裁者的标准，不是其身份和地位，而是其是否“谨慎、专业和忠诚”。他还提出了详细的仲裁程序，并规定，教廷将作为最终的上诉机构。

正是这一提议，首开欧洲建设理论的先河。其意义在于，这是目前所知道的最早的摆脱教廷和帝国控制的君主国联邦计划。这一计划带有明显的过渡时期的印记：垂死的基督教世界留出的空白有待填充，而正在形成的君主国则尚未完全被主权观念所束缚。他的提议没有被接受，影响甚微。他的理论要到19世纪中叶才被重新提起，但在一定范围内，他的潜在影响却始终存在。

1464年，波希米亚国王乔治·波迪布拉德接受在其宫中避难的一个法国人安东尼·马丁的建议，提出了一项与迪博瓦相似的计划。这位国王出身小贵族，是个勇敢而智慧的军官，31岁当上波希米亚王国的摄政，十年后被国会一致选举为国王。他觉得波希米亚这个小王国不够他施展才华，于是想竞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但未果。同时，又因他与宗教改革派胡司党人的关系，以及他不满教廷对胡司党人的处置，而被教皇庇护二世开除出教。正是在此情况下，马丁建议他“通过组织一个新欧洲，使各国人民和国王都得到解放”。其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把欧洲刚刚获得自主的年轻国家联合起来，以反对教皇和皇帝。

具体而言，各国将组成一个联盟，以确保基督教世界的安全；结盟者将互相提供援助；如国家间发生冲突，将按规定组织仲裁；如拒绝执行判决，抗拒者将受到整个同盟的军事惩罚。同盟向所有愿意加入的国家开放。

波希米亚国王很快得到波兰和匈牙利两国对此方案的支持。但当他派代表赴法国，希望得到法王路易十一的支持时，却碰了软钉子。计划搁浅了。

在15世纪行将结束时，一个自主的君主国组成的欧洲正在形成。大小国王们正在完成自己领土的统一。君权神授的主权理论将彻底否定教皇至上的基督教世界原则。随着历史脚步的前进，普世帝国的理念将让位于不同权力之间的平衡。强权政治、谋略政治将在欧洲抬头，这将是马基雅维利所要表述的新政治和新道德。然而，普世主义并未烟消云散，它将表现为一个世俗的欧洲联合理念，而这一欧洲，将是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引导下的新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