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治下的和平”

罗马的共和制度是为一个城邦设立的，它无法解决因其对外过度扩张而带来的各种问题。随着罗马从一个小村镇变为一个庞大帝国，其共和体制必然从内部瓦解。从共和末期的乱局中建立起统治秩序的，是屋大维。

公元前31年，屋大维成了罗马世界的唯一主宰。他从其养父凯撒之死得出两条教训：一是罗马体制必须改革，二是改革必须谨慎。当他于公元前30年进入亚历山大城时，他所觊觎的，并非艳后克娄帕特拉，而是埃及整个国家。因为当时罗马需要白白养活的人高达二十万，埃及的小麦供应对罗马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没有将埃及变为帝国的一个行省，而是将其变为自己的私人领地，任何他人不得染指。

但在罗马，他行事十分谨慎。他知道，只有东方式的强有力的君主体制，可以使他握有绝对权力，从而将罗马从内乱中拯救出来，但罗马人的共和情结远未消失，他还不能同过去的共和体制一刀两断。他必须在共和制的外衣下推行君主政体。因此，他拒绝称王称帝，甚至拒绝像凯撒那样自称独裁者，而是要与元老院共同执政。在公开场合，他从不以统治者自居。他每年竞选执政，直至公元前23年，此后还保持保民官的头衔。但元老院却授予他很多头衔。公元前29年，他被授予“统帅”（Imperator）衔，这正是西文中“皇帝”（Emperor）一词的来源。公元前28年，他被授予“第一公民”或“首席元老”（Princeps）头衔，这正是后来君王（Prince）一词的来源。公元前27年，他被尊为“奥古斯都”（至高至尊者）。公元前12年，他被授予“大祭司”称号。公元前2年，他被尊为“祖国之父”。为了纪念他的养父，他还领有“凯撒”的头衔（“凯撒”后来成为欧洲许多皇帝的称号，如德国皇帝称Kaiser，俄国皇帝称Czar，即“沙皇”）。他死后被奉为神。一般通称他为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执政标志着罗马共和国的结束和罗马帝国的开始。可以说，罗马帝国是世界史上蔚为大观的政治构建。就疆域而言，之前的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之后的蒙古帝国、大英帝国都比罗马帝国更为广袤。但就延续的时间而言，即使不算后来又延续近千年的拜占庭东罗马帝国，也没有一个帝国延续了罗马帝国这样长的时间（近五个世纪），后来殖民主义时代的西班牙、葡萄牙帝国只延续了三个世纪，更不用说大英帝国和法兰西帝国了。

在五个世纪中，罗马帝国统治了从苏格兰到阿拉伯，从克里米亚到北非的广大地区。今天的英格兰、法国、比利时、德国南部、瑞士、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奥地利、匈牙利、克罗地亚、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波斯尼亚、希腊、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土耳其、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约旦、伊拉克北部、埃及、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还有地中海的所有岛屿，当时都属于这个帝国。帝国人口达五千万至七八千万，占当时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

奥古斯都在位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他推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巩固边防，实施建设性统治，并为文化繁荣奠定了基础。他的卓越治国才能使罗马帝国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尽管从第二代皇帝提比略起，出现了一系列以低能、残暴、丑闻著称的昏君，甚至出现了火烧罗马，却嫁祸于基督徒和犹太人的暴君尼禄，但奥古斯都的伟业还是被继承了下来，并在此后的“五贤帝”时代得到了巩固。总的说来，在帝国的前二百年中，整个地中海世界享有了长时间的和平、秩序和有效的管理，被称为“罗马治下的和平”时期，而这样长时间的和平，在古代世界从未有过。

罗马征服、统治并保卫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首先靠的是军队。罗马帝国就是一个“军事君主国”。奥古斯都所宣称的“罗马和平”并非基于自由城邦的联合，罗马奉行的是帝国主义的残暴政策。蒲鲁东曾说：“罗马和平是墓地里的凄惨的和平。”罗马帝国所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秩序。只要臣服罗马，罗马就给予保护；而对敢于威胁或仅仅是质疑罗马霸权的，罗马的镇压是无情的。罗马对犹太人反抗的镇压就极为残酷。公元70年，后来当上罗马皇帝的提图斯镇压了犹太人的起义，并摧毁了犹太人的圣殿和耶路撒冷城。公元132年，犹太人再度起义，“五贤帝”之一的哈德良派大军残酷镇压，费时三年，毁灭50座城市，近千个村庄，屠杀58万犹太人，终于将起义镇压下去。

除镇压反抗外，帝国军队还要防止城市间发生战争，城市中爆发内乱，并保卫帝国的边界（罗马帝国的边界漫长，为标志帝国的领土，被整个用界墙围绕起来。界墙在莱茵河地区长9000公里，多瑙河地区长2700公里，在东方长2000公里，在非洲长2500公里）；和平时期，则要参与修建罗马的道路网以及引水渠、桥梁、神庙等公共建筑。帝国对这一广大地区的统治表现出极高的效率。军队的人数并不多，帝国早期8000万人口中，只有40万军人。一般情况下，帝国仅拥有30个军团，约20万人。北非地区仅驻扎一个军团。

罗马帝国地跨欧、亚、非三洲，在地理、人种、文化等方面都展现出高度的多样性。因此，各行省治理方式也因地因时因人而有所不同，需要在统一和分散、集权和分权之间达成某种平衡。有人形容，罗马帝国形成了一个太阳系般巨大而复杂的整体，在其中，各种大大小小的行星、卫星都围绕着“永恒之城”罗马这个太阳转动。为治理这个庞然大物，罗马帝国的行政表现得十分高效。举例而言，如在伊拉克发生情况，三周后罗马便可接到报告；边境出事，两个月后就会接到罗马下达的命令。这在步行速度每天50公里，骑马速度每天100公里的古代，可谓十分迅速了。

罗马图拉真记功柱局部，约公元114年：上方为攻陷城池，中部为大战达吉亚人，下部为士兵在寨外刈麦。

罗马帝国的税收制度也十分出色。金钱集中到罗马，罗马成为一个巨大的金融市场和唯一的资本市场，各行省则遭到无情的剥削。因此，需要通过税收手段对这种状况加以调节。而且，要使得常备军和庞大的行政机器有效运转，同样需要一个完备的税收体制。罗马税收分为直接税和间接税。直接税首先是地产税和人头税。奥古斯都统治期间，首先进行了人口普查和土地登记。在资产方面，征收遗产税，税率为二十分之一。间接税主要是关税。因帝国自给自足，对帝国外征收的关税并无多少，但帝国内各行省间货物流通也需要缴纳关税。此外，还有商业税。

除依靠军队、行政、税收这三大机制对帝国进行统治外，罗马还在帝国内部推行同化政策。罗马奉行的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一词正是由罗马帝国而来），而非种族主义。它很早就开始推行彻底同化被征服民族，至少是其中的精英分子的政策。起初，根据不同情况，被征服地区的居民被授予不同的身份和地位。“罗马公民”的身份必须要是真正的罗马市民才能拥有。此后，这一身份扩大到“拉丁姆”地区，继而扩大到整个意大利，然后又扩大到各地区享有特权者。此时，被征服地区的居民或享有全部罗马公民权，或只享有半公民权（无投票权），或为罗马的“同盟者”。直到公元212年，罗马皇帝卡拉卡拉颁布敕令，将罗马公民身份授予帝国内所有自由民。在帝国境内，只要说“我是罗马公民”，便可通行无阻。

罗马帝国是一个城市的世界。历史上很少有哪个时代像罗马帝国那样，在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建造起如此多的城市。因此，同化也通过城市建设来实现。整个帝国的城市建筑模式几乎完全一样，都建成四边形，有一个相互成直角的网络，将空间分割成不同的区域。市中心有南北、东西两条主轴线，呈直角交叉。中心为广场，是城市生活的主要场所，周围分布神庙、会堂、元老院等建筑，还有公共浴池、剧场、竞技场等散布各处。各行省城市都照搬这一模式。这在相当程度上促进了帝国政权的统一和罗马化。在整个罗马帝国，一个城市网络统治着城市周边的地区。城市是稳固的、集权化的行政治理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帝国的协调一致。从叙利亚到法国（高卢）、从西班牙到突尼斯，今天仍可看到同样的神庙、凯旋门、引水渠、竞技场的废墟或遗迹。这种一致性持续了整整四个世纪。因此，罗马帝国不像亚历山大帝国那样是一个征服者昙花一现的帝国，而是历史上的一个深刻而独一的人文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