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相对宽泛的“新具象艺术”概念

想要说清楚新具象艺术这个当代西方美术潮流的问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在欧美的一些国家，新具象艺术又被称作“新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等等，无论是“具象”还是“写实”抑或“现实”，这些词的含义，今天都仍存在着激烈争论，大家的意见很不一致，在以下的叙述中，这些词汇也会交叉使用，这种不确定性说明了我们这个时代对于“具象”的内涵的一种新认识。

如果回顾一下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具象”这个词的复杂性。

所谓“具象艺术”(Art Concret)曾经是1930年荷兰人凡·杜斯堡为取代抽象艺术一词而发明的术语，一份他办的杂志就以此命名。当时不少的艺术家认为“具象艺术”，比“抽象艺术”的叫法来得好，他们的本意是要以一个词来代替另一个词，而意义不变，在此可见具象艺术与抽象艺术的相近似性。等到了波普艺术家手里，他们共同追求的“通俗的”形式虽然也是具象，但这个具象的概念与传统绘画中的具象概念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抽象到具象，即从主观意识转向客观意识，这是西方当代美术潮流的一个趋势。尽管现在在西方的一些画廊和沙龙中还有不少抽象派的艺术家在忙碌地工作，一批批地展示出他们的新作，在其他艺术行业，诸如建筑、雕刻设计中，抽象派的东西也仍占有一定的市场，但具象艺术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确已经慢慢占据了西方现代艺术的主流。在这里必须指出的是，对一些怪诞、难以理解的作品，我们过去往往会不加思索地通通归为“抽象派”艺术，这是认识的单薄。如果通读一遍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现代美术馆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作品，就不难发现，荒诞、怪异内容和画面的作品在许多具象艺术中也占有相当的比重，如今西方的一些现代美术馆和有影响的画廊的陈列中，“抽象”的具象作品随处可见，所以说具象艺术与抽象艺术在美学观念上的确有着既吻合又排斥的某种血缘关系。

写到这里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抽象艺术的发生和发展，因为无论是它的初期，还是在以后成为一种新的学院艺术的时候，抽象艺术都是通过对写实艺术的否定而展开的，并且在抽象艺术家早期对写实艺术和自然主义的诘难中，就已经包含着新具象艺术家所要面对和解决的一些问题。

《干草堆》莫奈

19世纪晚期，印象派画家因其绘画技法的日渐抽象化，而被看作是传统写实主义的最后传人同时又是现代主义的最初战士，虽然他们的注意力仍停留在被描绘的客观对象上，但印象派的一些重要人物如莫奈和后印象派的塞尚已经在他们的创作中开始从探索绘画形式的独立问题逐渐转向对感官本质的关切上。康定斯基1895年在莫斯科首届法国印象派画展上看到莫奈的《干草堆》时，从抽象艺术的角度，描述了他难以名状的感觉：

“我突然看到了一幅前所未有的绘画，它的标题写着：《干草堆》。然而我却无法辨认出那是干草堆……我感到这幅画所描绘的客观物象是不存在的。但是，我怀着惊讶和复杂的心情认为：这幅画不但紧紧地抓住了你，而且给了你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这种色彩经过调合而产生的不可预料的力量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绘画竟然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和光辉。不知不觉地，我开始怀疑客观对象是否应当成为绘画所必不可少的因素。”(1)

在《论艺术的精神》中，康定斯基对印象派以前的具象艺术也有过一个概括性描述：“请想象一座或大或小的展览厅，里面有许多展览室，每个展览室里都挂满了成千上万幅各种尺寸的图画，这些画面由颜色描绘出各种自然景象:有一幅画着在阳光或阴影里的动物，有的在喝水，有的站立水中，也有的躺在草地上；紧挨着的是一幅‘耶酥受难像’，由一位不信基督教的画家所作；还有描绘花草和人物的画，这些人物坐着、站着，或许走着——大部分是裸体，还有许多因为透视而缩小的裸体妇女；还有一幅画着苹果和银碟子的画；还有一幅一位某先生的肖像画；一幅画着一只飞鸭的画；一幅某太太的肖像画；一幅画着一群飞行的天鹅;一幅画着一位身穿白色衣裳的夫人;一幅画着一群被灿烂的阳光照耀得斑斑驳驳的光影里的牛……等等。所有这些画都被精印成一册，并附有作者的姓名和画面的标题。人们手捧着画册在展览室里踱来踱去，翻动着画页，口中念着人名和画名。不久他们便飘然离去，思想上既无得益也无损失，又重去干那些与艺术毫不相干的事了。”(2)

康定斯基十分生动的叙述揭示了上世纪初人们对具象绘画因为题材的单调和视觉语言的贫乏而变得熟视无睹的这样一个事实，艺术家除了还剩有一点技巧之外，似乎已别无他求。这种状况与舒曼所说的“给人类黑暗的心灵带来光明，这就是艺术家的职责”的观点已相差千里，而康定斯基是推崇舒曼的，因此在这种强调心灵的前提下，抽象艺术极其重视“精神”便显而易见了。

所以，除了时代因素以外，抽象艺术的发端确实是对于具象艺术的一种反动。

抽象艺术的产生和发展使具象艺术产生了严重的危机，写实领域的问题被暴露了出来，当抽象艺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写实”竟成了保守和落后的代名词。由于这种惨痛的经历，所以当新的写实主义重新兴起的时候，其绘画也就必然建立在过去的教训之上，当然具象艺术与抽象艺术之间相互消长的经验，也就自然成为新的写实绘画的起点。

《蓝骑士》布 油彩 55x65cm 1903年 康定基斯

《卡尔明兹-加布里尔·明特》布 油彩 23.7x32.7cm 1903年 康定斯基

《马上的情侣》布 油彩 55x50.5cm 1906-1907年 康定基斯

新具象艺术的萌芽确切地说是从1960年代开始的，当时在法国和美国，一批玩世不恭、诙谐幽默、主张具象的艺术家，将矛头直指以美国纽约为中心的抽象表现主义、硬边艺术和色面绘画，抽象表现主义、硬边艺术和色面绘画之间虽然存在着差异和矛盾，但它们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即追寻艺术的绝对主观，远离生活，远离现实，脱离实际，以至于使艺术与生活完全不相干。于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美国出现波普艺术，即以日常生活中常见之物来反对抽象主义，在欧洲，以法国为中心，出现了“新写实主义’或“新现实主义”(Nouveau Realisme)。

按西方一些艺术史的划分，新现实主义大致可以包融以下四个方面：社会现实主义、悲怆现实主义、传统现实主义和照相现实主义。

社会现实主义主要是指那些用绘画语言干预社会生活，评论国家政治，深刻反映普通事物，极具时代性的现实主义作品。悲怆现实主义则指侧重于描绘日常生活中悲惨凄苦一面的现实主义作品，与二战以后欧洲流行的悲惨主义思潮有关。至于传统现实主义则是指在现代诸多流派的冲击下，依然按照文艺复兴以及18、19世纪的写实传统来绘制的作品，主要出现在意大利和法国。照相现实主义又名“超级写实主义”、“彻底的现实主义”等等，1970年代兴起于美国，后来影响世界各地，其特点主要是借助照相机来进行艺术创作。照相写实主义的艺术家认为：传统的写实主义是凝聚了作者主观感情的“主观的写实”或“人文的写实”，真正为观众所了解、所欣赏的可能性不大，反之用大家共同的眼睛（照相机）来观察和反映现实，因不带有任何主观感情，所以传达的范围就能更普遍，就能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其作品常常是把日常景物放大数倍来描绘。

美国艺术理论家约翰·卡纳德说：“不论流行艺术和照相现实主义作为反对抽象的运动有什么缺陷，它们的确显示出现实主义的生命力还没有衰竭，在20世纪仍有可能继续发挥自古以来即已发挥的作用，成为艺术家手中最为灵活的艺术表现形式，而这恰恰是现实主义今天表现出来的情况。新现实主义的画，从毫无感情色彩的客观写实到刻画感情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形形色色的支流旁系，不胜枚举。”(3)他断言：新现实主义开始探索自己的疆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