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尔乔·莫兰迪(Giorgio Morandi,1890-1964)

莫兰迪
1922年4月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举行的莫兰迪的第一个个人展览上,形而上画派的主要创始人契里柯为之撰写了一篇精彩的文章,其中所谈到的莫兰迪式艺术的特质,无疑可以看成是莫兰迪终其一生的艺术写照:“他力图由自己寻出并创造所有:他耐心研磨颜料,他给画布打底,并且观察环绕他四周的物体,自神圣而沉暗又如百年老石般龟裂斑剥的圆形,椭圆形面包,至杯子、瓶子的纯净的形。莫兰迪看桌面上的一组物体,就像古代希腊旅者静观树木、谷地和山峦时的心情,那里可能居住了最优美又时时叫人惊奇的神祗。他以信仰者的眼来观看,而这些隐藏在我们眼睛看来因其没有动静而如死般的事物的骨骸,在那最令人安慰的外貌下显示给他——永恒的外观。如此,他兼有了欧洲艺术真正深刻的最后潮流的纯净抒情感:平凡事物的形而上精神。这些事物由于习惯,我们看来极为普通,即使我们有解读现象之神秘的灵巧,我们还是经常以普通人的视而不见的眼睛来看。”(10)
莫兰迪在博洛尼亚的封达查街的邻居一开始肯定没有想到,这个他们平日里看到的生活极其规律、平和安静的人,竟然会是以后意大利最伟大的当代艺术家之一,也许在他们的印象里,莫兰迪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家乡的这条街道。其实,莫兰迪的一辈子几乎也就是在他意大利博洛尼亚封达查街的家里度过的,除了偶尔到博洛尼亚的附近小镇格里查纳的度假,而他的旅行,也几乎没有离开过意大利,这在欧洲的艺坛上,你实在是很难看到了。
人们没必要对莫兰迪的平静如水感到惊讶,也没必要对其波澜不惊的一生感到失望。其实,人们在观看他的那些以精神的静观传达的静物画时,是可以体会得到的。在契里柯为莫兰迪所撰写的这篇著名的展览目录里,现在看来,契里柯已经看到了莫兰迪可以预见的未来,在他眼中,莫兰迪画中的形而上学的沉思与他是不谋而合的,而且,文中透露出了契里柯形而上学绘画中真正的内在之物,这些东西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并且在此之后不久真正回归的传统:“……意大利艺术在其自我透露内在本质之美的外表,是坚实、光辉而牢固的。那么除去无谓之装饰的形,如不羁的热情散放着纯净超脱又特殊的气质,这即是我们伟大的绘画自文艺复兴初始至拉斐尔艺术的首要特质。”(11)

《静物》莫兰迪
契里柯之所以兴奋于莫兰迪的画中他所看到的文艺复兴开始至拉斐尔艺术表现中所有拥有的最重要的特质,是他本人也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除了他和莫兰迪共同的一种静观本质的哲学思考,也源于对此前的当代艺术表现出来的状况之混乱不堪,架上绘画之没落所体现出来的担忧和愤怒,在契里柯看来,当代艺术表现的更多的是近于愚蠢浮夸和不自觉,感觉的体验成了一种对变质之物的自虐式享受,灵气被表示为一种自作聪明的方式,品味和格调也因此变成了一种嘲讽的对象,失去了判断优劣的标准的同时人也就将自己置入一种混乱不堪的境地。艺术的自尊何为在此就成了一种疑问。

《静物》莫兰迪
因此,契里柯在其为后人认定的不多的几年形而上学绘画的盛期之后,逐渐走向了回归拉斐尔传统的道路上去,布勒东们在对其失望的同时将其抛弃,但其实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在契里柯眼里的莫兰迪的绘画作品中存在着拉斐尔式艺术的伟大特质,这其中的根本是源于对平凡事物的形而上的一种静观。如果说,契里柯早期的形而上绘画是一种更注重于构图、建筑感、静观的无人之境的风格化的表达的话,那么他在经历过一段超现实主义之后的回归古典,或许就是他的一次对绘画何为,对真正的形而上学的思考,形式倒变得不再重要了。
莫兰迪的艺术没有如契里柯般的多变,他的艺术思考从始至终,似乎并无多大变化,但却与契里柯思考的本质相近,也许可以说,莫兰迪的思考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一种真正的形而上的追求,他的艺术的一生都是一种形而上思考的过程,而他在1918、1919两年间所作的为数不多的风格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绘画,只不过是他提供身份认同的一个小插曲。
莫兰迪1890年7月20日生于意大利的博洛尼亚,父亲安德烈阿和母亲玛亚·马卡费里育有五个孩子,莫兰迪是五个孩子中的老大。父亲安德烈阿·莫兰迪是这个繁荣的中产阶级的城市中一个成功的中产阶级人士,拥有相当的尊严和较为富足的收入,足以为这一大家子提供温饱的生活。莫兰迪终生未娶,他的生活是在三个也终生未嫁的妹妹呵护下一直到头的。17岁的时候他就进入了博洛尼亚美术学院学习,在这所相当注重传统的意大利的美术学院里,莫兰迪在进行了严格的训练的同时,也开始了自己个人表现的探索之旅,从他早期留校的一些作品来看,莫兰迪在六年的学院学习过程中,已逐渐形成了个人的艺术风格,特别是他的风景画。
莫兰迪于博洛尼亚美术学院毕业之后担任了一年的公立小学的美术教职,但1915年随着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中断,继而入伍,但又因伤病很快复员,重回小学任教。1929年,他接受了博洛尼亚美术学院的邀请,并因此在母校担任了长达三十多年的蚀刻版画教授一职,直到退休。

《静物》莫兰迪
莫兰迪的一生几乎就是在博洛尼亚美术学院的教室和他的封达查街家中的画室中度过的,封达查街的家离美术学院又实在太近,走路只转几个弯也就到了。这样的平淡的节奏竟也终其一生,莫兰迪的内心实在是平静至极了。封达查街莫兰迪家里的画室小得和贾柯梅蒂在巴黎的画室一样,只有区区的9个平方米大小,并且没有一般画家所需的天光,可以说,这其实只能算是一个够得上安静的房间,之所以称得上是一个画室,只不过是莫兰迪几十年如一日地关在里边画静物罢了。例外的是在每年的夏天,莫兰迪大多会在三个妹妹的陪同下,到博洛尼亚附近的山间小镇格里查纳写生,他诸多的风景画大多来自于格里查纳周遭的景色,由于夏天山间的凉爽,莫兰迪于是将其当成了消夏的好去处,并终于与几个妹妹一起修建了一幢二层小楼,楼中的画室倒也宽敞,但莫兰迪在此中的时间并不太多,封达查街上9平方米的杂乱画室,才是莫兰迪内心真正的栖息之地,因为那里的一切,已成了他平静生活里的一端,成了一种习惯。

《静物》莫兰迪
早在1911年,莫兰迪就见过塞尚的原作,并为之深深吸引,其实我们在其风景画和静物画的意象中是可以发觉其近似于塞尚艺术的特质的,在对象物本身所具有的特质和力量中,有某种画者观看时的热情与思想的停留。塞尚试图在风景与静物中捕捉形式的意象,对于平常之物的特殊之处进行探究与绘制,以表现其静穆之中所蕴含的生命的热情,在塞尚看来,风格应该是一种生命情绪的表现而并非只是一种形式选择的问题。莫兰迪收集了大量的塞尚的印刷品,正是在对塞尚的阅读中,莫兰迪理解了作为一个存在者眼中那个他者——静物的重要性。
除了塞尚,对早期莫兰迪确立个人风格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还有来自于巴黎的立体主义的作品,这要从《巴黎晚间》这本杂志说起。莫兰迪正是从《巴黎晚间》上发现了立体主义的大量作品,如毕加索、勃拉克、德兰、马蒂斯、皮卡比亚的作品,而莫兰迪得到的《巴黎晚间》则是从《巴黎晚间》的主办者法国诗人、艺评家阿波利奈尔那里转手而来的,阿波利奈尔给身在意大利的未来派成员卡拉和索非奇寄去了杂志,同时也寄给了莫兰迪的好朋友莱蒙第,莫兰迪的《巴黎晚间》也正来自于莱蒙第。阿波利奈尔对于新艺术的观点也因此深深地影响了莫兰迪的艺术思考。立体主义的戏剧性的艺术展示对莫兰迪的影响来自于其主题、空间、色调和节奏。莫兰迪因而在1913年至1916年间在一些风景画上揉合了塞尚和立体主义并作出了尝试,大量的饱含节奏的笔触铺排,各种平面的空间穿插,直线与曲线的聚集与统一,充分地显示了一个塞尚和立体主义热爱者但又试图寻找自己艺术道路的年轻艺术家的自信与自尊,莫兰迪所取的是塞尚和毕加索们观看的方式并由此得到的精神上的思考,而并非一种被招安式的靠拢,莫兰迪所做的,只不过是用其为自己的寻找确立一个方向。
正是在与莱蒙第的交往并成为好友之后,莫兰迪也结识了成为其一生好友的卡拉和索非奇。此时的卡拉正从一个活跃的未来派向着形而上学较变,与卡拉的结交让莫兰迪开始接触到了形而上绘画几个主要的人物契里柯、萨维尼奥和毕西斯等,并在此期间创作了为数不多的数幅形而上风格的绘画,其画面的表达近于卡拉,有别于契里柯,主要的表现还是他一贯注视的静物。如果说契里柯的这种形而上里面依然保有他对文艺复兴古典迷恋中所注视的宏大叙事成分和某些神秘主义奇诡成分的话,莫兰迪的形而上绘画则只是一种祥静的沉思,他画中常用的盒子、酒瓶和烟斗以及一些半身模特、莫名的几何体和几何测量的工具,结构安排严谨有序,包含着合理的比例,其中形而上绘画一贯的元素之一的“投影”在莫兰迪画中,也定时地出现。但莫兰迪很快地从这种形式上抽身出来,在他看来,“形而上”风格的绘画并非是他艺术的终极追求,这一时期的形而上风格的尝试对他来说只不过其终极的静物画创作的过程之一,莫兰迪并未将自己归入一度哄哄烈烈的形而上画派之中,他总是在与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人们现在将其视为形而上画派的三个最伟大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在其时,莫兰迪自己却并不这么看。
1918和1919年间的这种形而上形式的尝试及其适时地从中抽身对后来形成的那种完全属于莫兰迪自己的静物画风格,无疑有着很深刻的意义。形而上绘画的那种哲学的思辨无疑在观念上打开了莫兰迪艺术思考的深度之维,这也许是决定性的,但同时,哲学的思辨对于艺术而言,它的作用又深深地印在那里,莫兰迪对此有着自己明确的判断,对于借助于某种符号化图式构成的形而上绘画,莫兰迪保留着自己的态度,从他之有别于契里柯和卡拉的静物形而上绘画中可以看出端倪。很快地,莫兰迪重新回归到了面对物体的静观,带着对形而上绘画的沉思重新回到了塞尚的世界,并开始了一种自我风格的确立。莫名之物在此再也不曾出现于莫兰迪笔下,物象回归到了家常日用的瓶瓶罐罐和周边平淡无奇的乡间风景,对象的物理性在此出现了一种新的内涵,莫兰迪式的静观被精彩地呈献,在一种对事物细微的探寻过程之中。

《静物》画布 油彩 28.7cm×39.4cm 1946年 莫兰迪

《静物》画布 油彩 36x50cm 1949年 莫兰迪
莫兰迪的静观之象在他笔下的呈现被落实为一种渐近抽象的写意,越到他艺术生涯的后期越见明显,成就了一种具象的抽象化。如果说当代的艺术家们如超现实主义者是试图在其超越现实的视觉表达中寻找具象与抽象的有机结合的话,莫兰迪的抽象化的具象表达,却显得不像超现实主义者穷尽心思的那份刻意。一切的变化显得渐进而自然。莫兰迪自己对此有过一番话:“没有什么比我们现时所看到的更抽象,更不真实了。作为人,我们知道我们所有能看见的真实世界,会如我们看到的和了解的那样真实地存在。当然事物是存在的,但是没有它们自己本身的意义,如我们所加诸于他们身上的。我们只能知道杯子是杯子,树是树。”(12)
在莫兰迪几十年的油画创作之中,有几个主题总是在反复出现的,最主要的莫过于他那些看似简单、平面但细看却微妙深邃的静物绘画。但风景和花卉的描绘在莫兰迪的艺术生命中的份量,其实也是相当重要的。风景画始于早年去往格里查纳的写生,莫兰迪风景画总是在他居所周边不远的地方找到灵感,留下了数量不少的油画并有一部分被制成了蚀刻版画,莫兰迪没有大风景的写生创作,他的风景写生更多地将风景局部的细节与关系,组合和节奏变化作为绘画的主体,个人的情感并未在其中有多么明确的显现,激动与感伤在他的风景中几乎未曾见到,这其实与他本人平淡天真的生活状况是相一致的。在他早期的风景中,我们似乎能看到塞尚甚至德兰的影子,但很快我们就如同看他的静物画时发现的莫兰迪的个人风格一样,在风景画中,表达一如静物。莫兰迪其实已将这些各种关系组合的风景看成了台桌上面候待彼处的各种静物,房屋、树木、岩石、天空就是瓶子和罐子,风景正是他静物观的一种延伸。

《静物》莫兰迪

《静物》莫兰迪
在静物和风景之外,莫兰迪表现得较多的主题之一,还有对于花卉的创作,虽数量不是太多,但却贯穿其创作的一生,在各种媒介上都有所体现,素描、版画,还有油画。这些被表现的花卉大都以一种安静的态度插于花瓶之中,莫兰迪期望他的花卉的表现“宛若在梦幻的夜晚中开放。”莫兰迪的瓶花在约束的矜持之中展现的是一种尊重、含蓄而带着距离,花的意趣盈然在适可而止中显示了艺术的自尊。
莫兰迪作为在博洛尼亚美术学院供职几十年的蚀刻版画教授,其在版画技法的探索上也成绩颇丰。线条的韵律感和空间的留白成了他蚀刻版画的主要特点,其受到的影响大多来自于毕加索、勃拉克和林布兰特,画中透露出来的那种自由呼吸的感觉,和油画作品间有着一定的差别,另有一番气象。莫兰迪在蚀刻版画上最高成就的标志,是他1953年获得的巴西圣保罗双年展版画大奖,这是世界艺坛对其在版画上的探索作出的一种肯定。

《静物》莫兰迪
现在的人们因为莫兰迪短短两年的形而上风格而将其归入到形而上绘画的阵营之中,但是,形而上式的静观和沉思在莫兰迪那里并不仅仅表现在一种视觉形式的选择,而成了终其一生的关于视觉对象本质的探索,这种探索的过程,我们可以在他的一篇自传上听听莫兰迪的自述:“我于1890年生在博洛尼亚,年少时就感到对绘画有很大的热情,这种热情经年累月之后更加强烈……我像那些有思想的年轻人,感到有完全改变意大利艺术环境的必要。……我感到只有对过去数世纪中产生的最精彩的绘画有所了解才能帮助引导我找到方向。我不掩饰这些探讨让我掉到别的错误上去,但对我来说,也是有利的,因为那让思考到真诚与单纯性,正是以这种真诚与单纯性,过去的大师不断地自现实吸取灵感;也正是这种现实造成了他们作品中深刻的诗般的迷人之处。……我必须完全投入我本能中,坚定我对自身力量的信心,并且忘却工作中所有事先孕育的风格化观念……由于艺术与性情的理由,我倾向孤独,这种倾向不是出自无谓的骄傲,也非出自于和所有与我共有信念的人缺乏联系。……”(13)
自传刊于乔吉欧·皮尼主办的刊物《突击》上面,时为1928年。1964年6月18日,莫兰迪病逝于博洛尼亚,其一生正如他在40多年前的自传上所说,年轻的莫兰迪在那时已完全地明了自己的任务,也明了自己最终的结果,因为在一开始,他就选择了宁静和简单,是绘画也是人生。
(陈彦青 编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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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欧美现代美术史》,何政广著,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页。
(2)转引自《契里柯·序言》,何政广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3)引自《欧美现代美术史》,何政广著,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页。
(4)引自《西方现代艺术史》H.阿纳森著,邹德侬等译,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282页。
(5)转引自《契里柯》,何政广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155页。
(6)引自《超现实主义与视觉艺术》,(英)金·格兰特著,王升才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页。
(7)引自《契里柯》,何政广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8)引自《契里柯》,第12—14页。
(9)转引自《契里柯》,第155—161页。
(10)引自《莫兰迪》,何政广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157页。
(11)引自《莫兰迪》,第155页。
(12)引 浴赌 嫉稀罚 ?7页。
(13)引自《莫兰迪》,第138—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