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辛亥革命与广东十三行的湮灭

伍绍荣死后，由于国际茶叶市场逐步被印度茶和日本茶蚕食，加之家族不断分裂、西方股市动荡和清政府沉重的经济负担，伍家及其他原广东十三行商人家族都逐渐衰落。与此同时，“中国制造”在太平天国战争和西方商品倾销的冲击下一败涂地，质量、产量和销量都江河日下。胡雪岩在1885年的自杀，体现了中国传统商人的绝望心态。面对这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清政府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应对方法，结果，茶叶等传统优势行业被英国等西方列强相继颠覆。继奥克兰勋爵之后出任印度总督的亨利．哈丁这样分析道：

依我看来，北京政府完全有可能在几年内将中国的鸦片种植合法化，这里的土地已被证明像印度一样适宜这种作物的生长，可能导致（英国）政府目前主要的财政来源之一彻底枯竭；基于这种推断，我认为最理想的对策是尽可能地鼓励在印度进行茶叶种植。依我之见，后者（在印度种茶）从长远来看很可能为国家提供（与鸦片生产）同等收益，并且是比当下鸦片的垄断销售更加保险的财政来源。

我经过深思熟虑后，觉得我们如果种植这种茶叶的话，很可能只要短短几年时间，就能为我们的国家开辟一座收益极其可观的金矿。我们在喜马拉雅山区推广这种茶叶的种植，甚至无限扩大它的种植面积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困难。我敢打包票，在并不遥远的将来，这种茶叶的产量不光可以满足印度市场可能出现的巨大需求，而且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将足以与中国茶叶在欧洲市场上竞争。有了它，英国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那个外邦（中国）在这种生活必需品上的严格控制。[1]

英国人既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随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破产清算逐渐完成，鸦片生产被英印政府完全抛弃，茶叶生产得到极力推广，大多数罂粟园都被茶园取代。太平天国战争之后，印度茶叶的产量和销售额都超过了中国茶，很快日本茶叶也赶了上来。与此同时，大片中国茶园则被罂粟园取代，中国本土的鸦片生产商也在各级政府的默许和支持下，积极改进鸦片生产技术，使国产鸦片更加适合中国人的口味。1859年，咸丰皇帝宣布中国的鸦片生产合法化，鸦片从此成为中国的王牌产品，不仅很快将外国鸦片从中国市场上挤了出去，而且畅销全球。1906年，中国生产了2.9万吨鸦片，几乎占全球鸦片总产量的90％！[2]

然而，光靠鸦片是拯救不了大清国运的。尽管英国从中国手中夺走国际茶业市场后心满意足，停止了对中国的军事侵略，但在中法战争和甲午战争中，清朝军队一败再败。在反清势力看来，这是天赐良机。甲午战争刚结束，在境外势力的支持下，东南沿海就发生了一系列反清暴动。

1894年11月24日，孙中山在美国檀香山成立兴中会，但成员很少，很快便分崩离析。次年初，他来到香港，将兴中会与香港本地的反清组织辅仁文社合并，正赶上李鸿章与日本签署《马关条约》，清政府备受指责，兴中会实力大增，于是决定发动广州起义，因为实力和经验不足，很快被清政府破获。孙中山被迫流亡海外，鼓吹其反清事业，但收效甚微。1896年，他来到美国，不料多数美国华人倾向于康有为的“保皇派”，对资助孙中山的反清事业毫无热情，他的香山老乡更是“最恶之，所到皆饷以闭门羹”。他的讲座听众寥寥，被迫转赴英国，却被清朝间谍抓获，险些被引渡回国处死。由于在欧美得不到多少支持，他只好又返回东亚，来往于日本、中国香港之间。1900年，孙中山经多年准备，发动惠州起义，结果被清军迅速击溃，精英损失大半，无计可施，又返回美国。他发现，美国华侨几乎都是天地会组织致公堂成员，为了获得支持，他于1904年1月11日加入致公堂，成为致公堂盟长黄三德麾下的“洪棍”，会内人称“孙大哥”。

孙中山（前排左起第三位）与黄三德（前排左起第二位）等洪门成员合影

此时正逢日俄战争爆发，外国侵略军在满族的发祥地东三省打仗，清政府竟宣布中立，黄三德等天地会领导者都意识到：“今满洲为其祖宗发祥之地，陵寝所在之乡，犹不能自保，而谓其能长有我中国乎？此必无之理也。”于是决心致力于反清事业。通过在美国的亲身体验，许多美国华人都意识到，“反清复明”的口号早就过时了，与中国传统的“家天下”相比，美国的民主共和制度更为优越。经过黄三德与孙中山等人的讨论，致公堂于1905年2月4日改组，选举黄三德为“总理”，颁行新章程，宣布“本堂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宗旨”。当年7月30日，孙中山在日本成立“中国同盟会”，和黄三德一样担任“总理”，宣布的革命宗旨也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与致公堂新章程的宗旨一字不差。可以说，中国同盟会就是致公堂的东亚分会。

孙中山加入致公堂以后，获得黄三德等天地会领导者的全力支持，每位美国天地会成员每年向他捐款2块银圆，此外还专门设立“洪门筹饷局”，动员美国华侨捐款，很多人出售或抵押了自己的房子来资助革命，后来黄三德甚至抵押了致公堂的总部大楼。可以说，美国天地会把自己的大部分财产都交给了孙中山，同时还不惜人力物力，为孙中山在世界各地的媒体上造势，使其成为国际名人。在美国华侨的资助和宣传下，世界各地华侨纷纷慷慨解囊，特别是东南亚华侨——大批返回大陆参加革命。同为天地会成员，广东十三行商人的很多后代都响应组织号召，加入了支持孙中山反清斗争的队伍。

然而，孙中山组织的反清暴动屡战屡败。1911年6月，孙中山命令中国同盟会的残余成员并入致公堂。

出乎孙中山、黄三德等天地会领导人意料，就在中国同盟会并入致公堂之后极短的时间，哥老会领导的保路运动和武昌起义却修成正果，完成了辛亥革命的伟业。

蒋翊武、黄兴等哥老会成员领导的武昌起义能够成功，与哥老会在湖北清军中势力庞大有直接关系。然而，武昌起义一直是瞒着孙中山、黄三德等天地会领导人组织的，因为孙中山等人一直坚持革命要由海外华侨领导，首先在广东发动反清暴动，控制整个广东省之后再北伐，看不起哥老会，认为他们太“土气”，只配给天地会打下手。结果，海外华侨领导的天地会起义军虽然拥有先进的美式装备，却因水土不服，纷纷失败，哥老会的“泥腿子”却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由于八旗军主力早已在鸦片战争中被英法联军歼灭，清朝不得不起用北洋军阀袁世凯镇压武昌起义。袁世凯是李鸿章旧部，北洋军脱胎于淮军，其核心多为青帮成员。三大会党见面一合计，自相残杀太愚蠢，不如干脆把清朝灭了，大家一起坐江山。面对这场华南洪门、华中哥老会和华东青帮携手同心的反清运动，清政府毫无抵抗的能力，只能黯然下台。

清朝灭亡以后，在如何处理满族的问题上，军事力量最强的青帮还坚持“安清保清”，经济力量最强的天地会仍要“驱除鞑虏”，像太平天国一样对满族大开杀戒。孙中山虽然是天地会大佬，此时却为了国家利益，避免国家分裂，支持青帮的立场，主张满族和汉族都是中国人，应当纳入民族主义的保护团结范畴，不要再打压杀害，结果大大触怒了天地会。更有甚者，孙中山配合袁世凯，拒绝承认天地会为合法组织，黄三德亲自去广州恳求，孙中山、胡汉民都置之不理，使天地会仍处于黑社会地位。后来，国民党史学家都说袁世凯是“窃国大盗”，但在黄三德等天地会领导人看来，孙中山以“驱除鞑虏”的名义筹措了上千万两白银的天地会成员捐款，革命成功后却不“驱除鞑虏”，还拒绝承认天地会为合法组织，断了弟兄们的官运，又迟迟不肯偿还借天地会的巨款，比袁世凯更可恶。[3]

为了支持辛亥革命，成千上万的海外天地会家庭家破人亡，幸存者也沦为社会最底层，只能靠非法手段谋生，海外华人的地位因而大大下降。于是，辛亥革命后，孙中山与天地会的关系迅速恶化，特别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与天地会的革命组织光复会很快就发展为你死我活的关系。打响双方第一枪的人，名叫蒋介石。

1911年年底，青帮大佬陈其美与天地会成员、光复会领导人李燮和争夺沪军都督之位。本来，李燮和是解放上海的主将，还在战斗中亲手救出被清军俘虏的陈其美，但没想到革命刚成功，陈其美就派青帮杀手袭击李燮和，击毙了李燮和的卫兵，李燮和仅以身免，被迫逃离上海。次年初，野心膨胀的陈其美又与另一位天地会大佬、光复会领导人、浙江参议部长、南洋华侨陶成章竞选浙江都督，陶成章竞选资金雄厚，呼声较高。陈其美见选情不利，于是派自己的青帮小弟蒋介石（青帮二十三代悟字辈）于1月14日在上海广慈医院内开枪打死因病住院的陶成章，蒋介石由此闻名全国，光复会也因此瓦解。孙中山虽然悼念陶成章，却放任蒋介石逃往日本（当时陈其美等人说，陶成章手里有孙中山勾结日本卖国的证据），后来还将陈其美、蒋介石视为心腹，在他们的协助下建立了中华革命党和中国国民党。至此，大部分天地会成员都与孙中山决裂。没有天地会的支持，孙中山失去了政治和经济力量，几次讨袁护法均告失败，被迫返回广东老家。

黄兴	青年蒋介石

广东天地会与孙中山、胡汉民的关系也不好。辛亥革命后，广东都督胡汉民签发的第一份命令，居然就是枪决天地会和同盟会成员、广东民团团长黄世仲，12天后又枪毙了另一位天地会成员许雪秋，双方从此结下血仇。1916年陈其美遇刺后，蒋介石等青帮成员紧随孙中山，对他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国民党与天地会的关系也越来越坏。天地会在广东的主要领导人、广东省长兼粤军司令陈炯明一直力图调和双边关系，但在1922年仍不免兵戎相见。由于徐世昌辞职后，孙中山拒绝履行与其一同下野的诺言，受到段祺瑞、蔡元培、胡适等社会名流的抗议。受其影响，陈炯明的部下发动反孙兵变，孙中山与蒋介石亲自上军舰开炮轰击陈炯明军营，陈炯明战败后被迫辞职并逃亡海外。在此期间，黄三德等天地会领导人一直坚定地支持陈炯明，还在报刊上嘲笑孙中山为“孙大炮”，讽刺说：“今先生‘大炮’之徽誉腾于内外，伟人变作匪人。先生利用洪门（天地会）之伎俩又出。先生衰时则倚庇于洪门，盛时则鄙屑洪门，避之若浼。今盛而复衰，又欲与洪门亲密。先生休矣！”[4]

陈其美	陶成章

晚年的孙中山与天地会势同水火，广东十三行商人的后代也就和其他大多数天地会成员一样，在国民政府中遭到边缘化，他们之前对辛亥革命、护法运动的财力和人力贡献随之被淡化。与此同时，他们的经济状况也每况愈下。清朝末年，以陈启源为代表的一批归国华侨将西方工业带入中国①，很快取代了旧洋商和盐商，成为广东最富有的商人集团。辛亥革命后，为了在军阀割据时期维护商业利益，广东商人仿效欧洲东印度公司，购买军火，组织了自己的武装力量——广东商团，陈启源的孙子陈廉伯靠雄厚的财力被推举为广东商团团长。孙中山返回广东后，一开始与广东商团关系亲密，多次接受其捐款，广东商团在陈炯明兵变时有效地维持了广州城内的秩序，帮了孙中山不小忙。但是，广东商团的规模日益扩大，至1924年年初已超过2万人，引起了国民党的猜忌。在蒋介石和苏联代表鲍罗廷的影响下，1924年8月，广州政府扣押了陈廉伯合法进口的一批枪械。10月，孙中山查明真相后批示放行枪械，但鲍罗廷却鼓动广东工团游行阻止，与商团发生流血冲突，孙中山发兵夜袭位于广东十三行旧址的广东商团西关总部，陈廉伯等商团领导人战败后逃亡香港。广东十三行旧址在这场战火中再次遭到破坏，几乎被夷为平地。

广东商团事件，彻底毁掉了国民政府与十三行商人后代的关系。天地会商人对国民党如果有过幻想，在广东商团事件之后也彻底破灭了。一个月后，孙中山离开广州，抵达北京后不久便病逝了。他的死在中国大陆引起广泛哀悼，但在海外特别是美国却引起天地会成员的庆祝，黄三德等人还专门著书立说，对孙中山进行严厉批判：“孙文之利用洪门，确是忘恩负义，只为其自立私党起见，而背大公无私之训。”[5]

在黄三德的支持下，1925年10月10日，陈炯明、唐继尧等天地会大佬在美国旧金山将洪门致公堂改组为中国致公党。因受国民党的迫害，直到1949年，致公党才得以返回中国大陆。蒋介石政权虽然表面上维护商人权益，但它维护的都是青帮商人的权益，而青帮与天地会是死对头，天地会内有“由青（青帮）转红（洪门，即天地会），挂彩披红；由红转青，剥皮抽筋”之说。于是，在蒋介石统治时期，国民政府内几乎完全看不到十三行商人后代的身影了，他们往返于粤港澳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各自的生计，直到迎来解放和改革开放。

广东十三行曾经是时代的弄潮儿。在大一统帝国的怀抱中，在“士农工商”排序的传统社会里，十三行商人不仅成为中国最早的“红顶商人”，并且光彩夺目地登上世界舞台。当摩根、洛克菲勒、福特等大财阀尚未出世的时候，潘、伍等控制海上丝绸之路贸易的十三行商人们一次又一次决定了世界各主要国家的命运，成为欧洲各国东印度公司争相笼络、合作的对象，在大发洋财的同时，巧妙地暗中守护着自己“反清复明”的梦想。尽管富可敌国，但他们随时可能被抄家、发配充军乃至丢掉性命。不过，天地会成员的身份，决定了他们从不缺少与清政府的斗争经验与决心。他们帮助清朝君臣享受到了各种外国奢侈品，并用税收和贿赂塞满了清朝君臣的钱包，因此成为大清帝国无法舍弃的重要集体。清朝君臣指责广东十三行商人包庇鸦片走私，实际上，广东十三行本身，就是清帝国戒不掉的鸦片。最终，鸦片战争的炮火敲响了大清帝国的丧钟，广东十三行求仁得仁，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对于中华民族，广东十三行有大过，也有大功。

一部十三行，半部中国近代史。

伟哉，广东十三行！

参考文献：

[1]　萨拉．罗斯．茶叶大盗——改变历史的中国茶．孟驰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17，45—50．

[2]　连东．鸦片经济：以中国、东南亚和印度为视域（1602—1917）．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235—236．

[3]　孙昉，刘旭华．海外洪门与辛亥革命．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1：78—187．

[4]　同上：180—181．

[5]　同上：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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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①　陈启源于1872年在南海简村建立的继昌隆缫丝厂是中国第一家近代民族资本工厂，标志着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