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天 下
天 下

本篇总结了中国古代思想,是中国最早的一篇学术史论文,包括七个学派。首先是具有完备“内圣外王之道”的儒家学派。其次是从儒家分流出来的墨家学派、宋钘尹文学派、彭蒙田骈慎到学派。这三个学派都只得儒家学说的一管之见。再次是关尹、老聃学派。这二人是“古之博大真人”。然后是庄子学派,它是学术的顶峰。最后是惠子学派。这个学派追逐外物而不知返回大道,将道术搞得支离破碎。惠子的思想比较庞杂,详细讨论起来篇幅较大,且由于资料太少,很多命题还没有定论,因而作者就将自己认可的解释放在注释中,不再展开论述。

1.天下之治〔1〕方术〔2〕者多矣,皆以其有〔3〕为不可加〔4〕矣。古之所谓道术〔5〕者,果〔6〕恶(wū)〔7〕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8〕何由降?明〔9〕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10〕于一〔11〕。”

〔1〕治:研究。〔2〕方术:一方之术(曹础基),即下文介绍的某一方面的学说,不属于道。〔3〕有:所掌握的学问。〔4〕不可加:无以复加。〔5〕道术:关于天道的学问。〔6〕果:究竟。〔7〕恶:何。〔8〕神:灵妙。〔9〕明:智慧。〔10〕原:本。〔11〕一:指混一的大道。

译文:

天下研究学术的人很多,都认为自己所掌握的学说已经到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水平。古时候所说的道术,究竟在哪里呢?回答是:“无处不在。”如果再问:“(造化的)灵妙的能力从哪里降临?(人的)智慧又从哪里产生?”回答是:“圣人的诞生,明王的出现,都本于混一的道。”

解说:

道无处不在,得道者的诞生、能力、道术都来源于混一之道。

2.不离于宗〔1〕,谓之天人。不离于精〔2〕,谓之神人。不离于真〔3〕,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4〕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5〕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6〕,以参〔7〕为验〔8〕,以稽〔9〕为决〔10〕,其数一二三四〔11〕是也,百官以此相齿〔12〕,以事〔13〕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14〕畜藏〔15〕,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1〕宗:道的根本。〔2〕精:道的精妙。〔3〕真:自然本性。〔4〕兆:征兆。〔5〕薰然:温和慈爱的样子(曹础基)。〔6〕表:标志。〔7〕参:比较。一说“参”意为“操”,即实际行动。〔8〕验:验证。〔9〕稽:考核。〔10〕决:判断。〔11〕数一二三四:等级秩序好像一二三四那样清楚。〔12〕齿:序列。〔13〕事:职事。〔14〕蕃息:繁衍(陈红映等)。〔15〕畜藏:储藏(陈红映等)。

译文:

不脱离道的本源的,称为天人。不违背道的精妙的,称为神人。不违背道的真谛的,称为至人。以自然为根本,以德性为依据,以大道为门径,能预见征兆而顺随事物变化的,称为圣人。用仁来施行恩惠,用义来判定事理,用礼来规范行为,用音乐来陶冶性情,表现温和而又慈祥的,称为君子;用法度来确定职分,以名号来作为标准,以比较为征验,以考核作决策,如同一二三四那样清楚,官吏根据这些标准确定职位;以处理日常之事为工作,以衣食为主要事务,以繁衍储藏为所虑之事,使老弱孤寡得到照料,这就是养民的道理。

解说:

本段接上段,继续阐述人根据道的不同呈现,发展出了不同的思想,成就了不同的人。

3.古之人其备〔1〕乎!配〔2〕神明〔3〕,醇(准)〔4〕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5〕,系于末度〔6〕,六通〔7〕四辟〔8〕,小大精粗,其运〔9〕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10〕者,旧法世传之史〔11〕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12〕、搢绅〔13〕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14〕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15〕(注1)。其数〔16〕〔17〕于天下而设〔18〕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1〕备:完备。〔2〕配:合。〔3〕神明:指自然的变化。〔4〕醇:效法(方勇)。〔5〕本数:本原,指道的根本。〔6〕末度:道的末节(陈鼓应)。〔7〕六通:与上下四方相通。〔8〕四辟:与四季相通。“辟”,畅通。〔9〕运:作用。〔10〕数度:典章制度。〔11〕世传之史:社会上流传的历史。〔12〕邹鲁之士:指儒家。“邹”,孟子出生地。“鲁”,孔子出生地。〔13〕搢绅:指为官者的。“搢”,笏。“绅”,大带。〔14〕道:表达。〔15〕名分:名位职守。〔16〕数:道术之数。〔17〕散:散布。〔18〕设:施行。

(注1)《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马叙伦认为这几句是古之注文。

译文:

古代的人不是很完备吗!合乎造化的神妙,效法天地,养育万物,调和天下,恩惠泽及百姓,明白大道的根本,贯通于法度等末节,东西南北上下无不通达,四时季节无不顺畅,大小精粗的事物,它的作用无所不在。古代那些道术表现在典章法度方面,旧时的法规和世代相传的史籍里,还保存很多。它们存在于《诗》、《书》、《礼》、《乐》中,邹鲁一带的儒生以及官吏乡绅们,大多能够通晓其中的道理。《诗》是用来表达志向的,《书》是用来记述政事的,《礼》是用来规范行为的,《乐》是用来调和性情的,《易》是用来阐明阴阳变化的,《春秋》是用来界定尊卑名分的。这些典章散布在天下,在各个国家实行,各个学派时常加以引述、称颂。

解说:

古代圣人的行为合乎道德,儒家的《诗》、《书》、《礼》、《乐》对这些加以纪录,因而使得这些有关道术的学说留存下来了。

3.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注1)得一察〔1〕焉以自好〔2〕。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3〕不遍,一曲之士〔4〕也。判〔5〕天地之美,析〔6〕万物之理〔7〕,察〔8〕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8〕神明之容〔9〕。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暗)而不明,郁〔10〕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11〕。悲夫,百家往而不反(返),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12〕

〔1〕一察:一管之见。〔2〕自好:自以为是。〔3〕该:兼备。〔4〕一曲之士:一管之见的人。〔5〕判:分割。〔6〕析:支离。〔7〕理:纹理。引申为道理。〔8〕察:离散。〔9〕容:美(曹础基)。〔10〕郁:窒塞。〔11〕方:即前文的方术。〔12〕裂:分离。

(注1)多:严灵峰认为是“吝”字之误。

译文:

后来天下大乱,贤圣的主张不能彰显,道德的标准也不统一,天下的人多执一孔之见以炫耀于世。譬如眼、耳、口、鼻等各有其作用,却不能相互贯通。就像百家的各种技艺一样,各有其所长,适时才各有其所用。然而,这样的人既不兼备又不周全,只能算是偏执于一孔之见的人。他们分割了天地的纯美,离析了万物的常理,肢解了古人的道术,很少能具备天地的纯美,不再与自然的神妙相符。所以内圣外王之道,晦暗不明,窒塞不通,天下人都认为自己所追求的就是道术。可悲啊!各家学派越走越远,不能返归正道,必然不合于道术!后代的学者,就不能见到天地的纯美和古人道术的全貌,道术就这样被天下人割裂了。

解说:

古代的学问涉及内圣外王之道,是一个整体。但由于天下大乱,圣贤学说被埋没,偏执之人各自根据一孔之见割裂了圣贤学说,从而遮蔽了道术。下文就阐述各家的一孔之见。

4.不侈〔1〕于后世,不靡〔2〕于万物,不晖〔3〕于数度,以绳墨自矫〔4〕而备〔5〕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6〕者。墨翟〔7〕、禽滑厘〔8〕闻其风而说(悦)之。为之大(太)过,已〔9〕之大(太)循(注1)〔10〕。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11〕。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12〕;又好学而博,不异〔13〕,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1〕侈:奢侈。〔2〕靡:浪费。〔3〕晖:眩惑(曹础基)。〔4〕自矫:自我勉励(曹础基)。〔5〕备:应对。〔6〕是:这样。〔7〕墨翟:姓墨,鲁国人,墨家学派创始人。〔8〕禽滑厘:姓禽,字滑厘,墨翟学生。〔9〕已:止,遏制。〔10〕大循:太过分(方勇)。〔11〕死无服:谓无衣衾棺椁等资葬之服,言其穷俭惜费也(成玄英)。〔12〕不怒:不怨怒于物(成玄英)。〔13〕不异:不标新立异。这句话也可以这样断句:“好学,而博不异”(陈鼓应)。

(注1)循:世德堂本为“顺”字。

译文:

不以奢侈教示后世,不浪费万物,不眩惑于礼仪法度,用各种规矩约束自己,以防备世人的急难,古时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墨翟、禽滑厘听说这种风教就十分喜爱。不过,做得太过分了,对人的欲望节制得太过度了。写作《非乐》,讲说《节用》;活着的时候不能唱歌,死去之后没有合适的服饰。墨子主张泛爱、兼利,反对战争,教人不要怨怒;他自己好学、博闻,提倡尚同,与前代帝王的礼法大不相同,主张毁弃古代的礼乐。

解说:

本段阐述墨家的基本主张,它将外在的东西(规矩)固定化以严格约束自己,帮助他人。这不合乎人的本性,也不合乎庄子顺其自然的思想。

5.黄帝有《咸池》〔1〕,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huò)》,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2〕,上下有等,天子棺椁(guǒ)〔3〕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4〕。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5〕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6〕。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7〕?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太)觳(què)〔8〕;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柰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1〕《咸池》:古乐名。下文的《大章》、《大韶》、《大夏》、《大濩》、《辟雍》、《武》等都是五帝三王时代的乐名。〔2〕仪:规矩。〔3〕棺椁:外棺内椁。〔4〕再重:两重。〔5〕桐棺:桐木做的棺。〔6〕法式:规矩。〔7〕果类乎:近人情吗?“类”,近。〔8〕觳:薄,苛刻(陈红映等)。

译文:

黄帝时有《咸池》乐舞,唐尧时有《大章》乐舞,虞舜时有《大韶》乐舞,夏禹时有《大夏》乐舞,商汤时有《大濩》乐舞,周文王时有《辟雍》乐舞,武王、周公制作《武》乐舞。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不同的规范,上与下有等级的差别,天子的棺椁有七层,诸侯的是五层,大夫的是三层,士的是两层。现在墨家却独自主张生时不唱歌,死后不服饰,只用三寸桐棺而没有外棺,把这作为规矩。用这个来教世人,恐怕也不是真的爱人;用这些来约束自己,也不是真的爱惜自己。这并非有意要抨击墨家的学说。然而,当人们想唱歌时,却反对唱歌;当人们想哭泣时,却反对哭泣;当人们想奏乐时,却反对奏乐。这真的合乎人之常情吗?活着的时候要人勤劳,死了之后却只进行薄葬。他的这种学说真的是太苛刻了;让人忧苦,让人悲伤,实行起来非常困难。这恐怕不能算圣人之道,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之人不堪忍受。即使墨子自己能够做到,奈何天下人不能遵守!背离了天下人,距离王道也就很远了。

解说:

正因为墨子的思想违反人的本性,对一般人显得过于苛刻,不尽人情,所以一般人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就说不上是王道。

6.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yān)〔1〕洪水,决〔2〕江河而通四夷〔3〕九州也,名山(注1)三百,支川(注2)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4〕橐(tuó)〔5〕耜(sì)〔6〕而九(注3)杂〔7〕天下之川;腓(féi)〔8〕无胈(bá)〔9〕,胫(jìng)〔10〕无毛,沐甚(注4)雨〔11〕,栉(zhì)〔12〕疾风,置〔13〕万国〔14〕。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15〕〔16〕为衣,以跂(屐,jī)〔17〕蹻(jué)〔18〕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19〕,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1〕湮:塞。〔2〕决:开凿。〔3〕四夷:四方的少数民族地区。〔4〕操:拿。〔5〕橐:盛土的器具。〔6〕耜:掘土的工具。〔7〕九杂:聚合。一说意为九度。〔8〕腓:小腿肚。〔9〕胈:白肉。〔10〕胫:小腿。〔11〕甚雨:大雨。〔12〕栉:梳头发。〔13〕置:安置。〔14〕万国:指许多地方。〔15〕裘:兽皮。〔16〕褐:粗衣。〔17〕屐:木制的鞋子。〔18〕蹻:草鞋(曹础基)。〔19〕极:最高准则。

(注1)山:世德堂本为“川”字,赵谏议本也为“川”字。

(注2)川:有的版本为“流”字(《释文》。

(注3)九:有的版本为“鸠”字(《释文》),聚的意思。

(注4)甚:崔譔本为“湛”字(音淫)。

译文:

墨子说:“从前,大禹堵塞洪水,疏导长江、黄河以沟通四夷九州,当时大河有三百,支流有三千,小河不计其数。大禹亲自拿着盛土和挖土的工具汇合天下的江河。他累得腿上没有肉,小腿没有毛,大雨淋着身体,狂风梳着头发,终于安置了万国。禹是大圣人,为了天下这样操劳。”因此,他让后世的墨者,多用粗布做衣服,脚穿木屐和草鞋,日夜劳作不息,以自苦为准则,说:“不这样做,就不符合夏禹的道,也不配称作墨家。”

解说:

本段解释墨家所效法的榜样。

7.相里勤〔1〕之弟子五侯〔2〕之徒,南方之墨者苦(注1)获、己齿、邓陵子〔3〕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背)谲〔4〕不同,相谓别墨〔5〕;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6〕,以觭(jī)偶〔7〕不仵〔8〕之辞相应;以巨(注2)子〔9〕为圣人,皆愿为之尸〔10〕,冀得为其后世〔11〕,至今不决〔12〕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13〕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14〕。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15〕也夫。

〔1〕相里勤:姓相里,名勤,南方的墨家人物。〔2〕五侯:姓五名侯,墨派后学。〔3〕苦获、己齿、邓陵子:都是墨家学者。〔4〕倍谲:分歧。“倍”,背。“谲”,异。〔5〕别墨:非正统墨家。〔6〕訾:诋毁。〔7〕觭偶:奇偶。〔8〕不仵:不合。〔9〕巨子:墨家团体的首领。〔10〕尸:主。〔11〕后世:继承人。〔12〕决:定。〔13〕相进:相互逞强。〔14〕乱之上也,治之下也:乱国有余,治国不足。〔15〕才士:有才能的人。

(注1)苦:《续古逸丛书》为“若”字。

(注2)巨:向秀、崔譔本为“钜”字,“钜子”是墨派团体的首领。

译文:

相里勤的弟子、五侯的门徒,南方的墨家如苦获、己齿、邓陵子这一派,都诵读《墨经》,理解却不同,互相指责对方不是正统的墨家,他们用“坚白”、“同异”之类的辩术相互诋毁,用“奇偶”不合的言辞相互应答,把本派巨子当作是圣人,愿意奉他为首领,希望继承他的事业,到现在仍争论不休。

墨翟、禽滑厘的用心是好的,但他们的做法不可取。这样会使后世的墨者,必定劳苦到腿上无肉、小腿无毛,以此来相互竞争。这种学说乱天下有余,治天下不足。虽然这样,但墨子是天下真正的好人,纵使弄得面颜憔悴,也不放弃自己的主张,真可以算是才能之士啊!

解说:

本段描述墨家后来的混乱状况,阐释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过于苛刻。

8.不累〔1〕于俗,不饰〔2〕于物,不苟(注1)〔3〕于人,不忮〔4〕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5〕而止,以此白心〔6〕。古之道术有在于是〔7〕者。宋钘(jiān)、尹文〔8〕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9〕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囿)(yòu)〔10〕为始〔11〕;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12〕,以聏(ér)〔13〕合驩(huān)〔14〕,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15〕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16〕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悦)下〔17〕教,虽天下不取,强聒〔18〕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19〕而强见〔20〕也。

〔1〕累:拖累。〔2〕饰:矫饰。〔3〕苟:苟且。〔4〕忮:逆。〔5〕毕足:完全满足。〔6〕白心:表白心意。〔7〕是:此。〔8〕宋钘、尹文:姓宋,名钘,即《逍遥游》中的宋荣子;尹文,姓尹,名文。二者都是齐宣王时人。〔9〕华山之冠:华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陆德明)。〔10〕别宥:去除成见。“宥”,局限。〔11〕始:本。〔12〕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发语吐辞,每令心容万物,即名此容受而为心行(成玄英)。〔13〕聏:柔和(曹础基)。〔14〕驩:欢(陈红映等)。〔15〕见:被。〔16〕寝:息。〔17〕下:指百姓。〔18〕强聒:唠叨不停。〔19〕上下见厌:上上下下都讨厌。〔20〕强见:硬要表达(曹础基)。

(注1)苟:章炳麟认为应为“苛”子。

译文:

不为世俗所系累,不用借助外物来矫饰,不苛求于他人,也不违逆众人,只希望天下安宁,使百姓得以活命,他人和自己能填饱肚子就行,用这些来表白自己的心迹。古时候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宋钘、尹文听到这种风教就喜欢。他们制作一种上下平整、形状像华山的帽子来表达自己的信念,应接外物时以抛弃成见为先;称道心的宽容,称之为心的行动,以柔和的态度投合他人,以此调和天下的人,请人们将这种主张作为主导思想。受到欺侮时不以为耻辱,解除人们之间的争斗;主张禁绝攻伐,停止用兵,解除世间的战争。怀着这样的思想周游天下,上劝说诸侯,下教导百姓,即使天下人都不接受,他们还是劝说不已。所以说,虽然上上下下都厌烦,但他们仍然勉力地宣传。

解说:

本段介绍稷下学派宋钘、尹文的思想。

他们不在乎世俗的荣辱,一心为世间消除纷争祸患。不在乎世俗的荣辱这一点好像与庄子观念一样,但实际上二者完全不同。宋钘、尹文虽然不在乎世俗的荣辱,但他们知道什么是荣、什么是辱,因而心中有荣辱的标准;而庄子心中根本没有是非荣辱的标准,完全顺随世俗,而且消除纷争的祸患也不是庄子主要关心的。参见《逍遥游》篇关于宋荣子一段的解说。

9.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姑)〔1〕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2〕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3〕。”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4〕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5〕,其行适〔6〕至是〔7〕而止。

〔1〕固:姑且。〔2〕图傲:高大之貌(郭象)。〔3〕不以身假物:不让自身为外物所牵累。〔4〕已:止。〔5〕小大精粗:不管是从大的方面还是细微的方面。〔6〕适:往。〔7〕至是:至此。

译文:

然而,他们为别人考虑得太多,替自己考虑得太少了。他们说:“只需要每天有五升米的饭就够了!”老师吃不饱,弟子们也常忍饥挨饿,但仍然不忘天下。他们日夜奔波,说:“我们大家一定得活下去呀!”真是高尚的救世之士啊!他们还说:“君子不必苛求计较,自己也不为外物所役使。”认为对天下无益的事,弄懂它还不如干脆不理。他们主张对外禁绝攻伐、平息暴力,对内清心寡欲。他们的学说虽然在细节上有精粗之分,但总体而言就是这个样子的。

解说:

本段分析稷下学派宋钘、尹文思想存在的问题:为别人考虑得太多,为自己考虑得太少。这实际上还是以某种东西为固定标准来要求自己,不符合庄子无物、无我的观念。

10.公〔1〕而不当{党}〔2〕,易〔3〕而无私,决然〔4〕无主〔5〕,趣物〔6〕而不两〔7〕,不顾于虑,不谋于知(智),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8〕、田骈(pián)〔9〕、慎到〔10〕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11〕以为首〔12〕,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13〕则不遍,教〔14〕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1〕公:正。〔2〕当{党}:赵谏议本“当”为“党”字,偏,派别。〔3〕易:平易。〔4〕决然:决去系累(宣颖)。〔5〕无主:无偏好。〔6〕趣物:随物而趋。〔7〕不两:与物混而为一(不二)。〔8〕彭蒙:姓彭,名蒙。〔9〕田骈:姓田,名骈。〔10〕慎到:赵国人。〔11〕齐万物:平等看待万物。〔12〕首:主要的东西(学说)。〔13〕选:选择。〔14〕教:教诲。

译文:

公正而不结党,平易而不偏私,去除私意而没有主观成见,随物变化而与物为一;不用思虑,不用智谋,对外物不做主观好恶的选择,随顺事物一同变化。古代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方面的风教就喜爱。他们以齐同待物为第一要务,说:“天地能够覆盖万物,但不能承载万物;大地能够承载万物,但不能覆盖万物;道能包含万物,但不能分辨万物。知道万物都有它们适宜的,也有它们不适宜的,所以说,有选择就不能周遍,有教诲就不能周全,顺着大道才会无所遗漏。”

解说:

本段介绍彭蒙、田骈、慎到等稷下学派的核心思想:无所作为。

11.是故慎到弃知(智)去己〔1〕而缘不得已,泠(líng)汰〔2〕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3〕,将薄知〔4〕而后(注1)邻伤〔5〕之者也。”謑(xǐ)髁(kē)〔6〕无任〔7〕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8〕无行而非〔9〕天下之大圣,椎拍〔10〕輐(wàn)断〔11〕,与物宛转〔12〕,舍是与非,苟〔13〕可以免,不师〔14〕知(智)虑,不知前后,魏(注2)然〔15〕而已矣。推而后行,曳〔16〕而后往,若飘风之还(旋),若落〔17〕羽之旋,若磨石之隧〔18〕,全而无非〔19〕,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20〕之患,无用知(智)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21〕不失道。豪桀〔22〕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23〕焉。”

〔1〕去己:去除成见。〔2〕泠汰:犹听放也(郭象)。〔3〕知不知:知就是不知。〔4〕薄知:鄙薄知识。〔5〕邻伤:毁伤(曹础基)。〔6〕謑髁:随便的样子(曹础基)。〔7〕无任:无能(曹础基)。〔8〕纵脱:放荡不羁。〔9〕非:非难。〔10〕椎拍:笞挞也(成玄英)。〔11〕輐断:行刑也(成玄英)。〔12〕宛转:变化。〔13〕苟:姑且。〔14〕师:用。〔15〕魏然:不动之貌也(成玄英)。〔16〕曳:拖。〔17〕落:成玄英《疏》本有“落”字。〔18〕隧:转动。〔19〕全而无非:保全自身无罪无过。〔20〕建己:建立功名(成玄英)。〔21〕块:土块。〔22〕豪桀:豪杰。〔23〕得怪:被人看作怪异。

(注1)后:武延绪等人认为应为“复”字之误。

(注2)魏:陈碧虚《音义》本作“巍”字(王叔岷)。

译文:

因此,慎到抛弃智巧,忘记自我,不得已而后动事。听任事物的自然变化,以此为其学说的要旨。他说:“强求知其所不知,就会为知所迫而会使自己受到伤害。”顺随物情,不执一端,讥笑天下推崇贤能;放纵解脱不拘形迹,非难天下的大圣人。施行刑罚随情节而定;舍弃是非,只求免于牵累。不运用智谋,不知前后之别,只求独立于世而已。推动才行进,拉着才往前,像飘风一样回旋,像羽毛一样飞舞,像磨石那样转动,能保全自身但又不受责难,动、静都没有过失,不会招致任何处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些没有知觉的东西,就不会有突显自己所引起的祸患,也没有运用智巧所带来的牵累,动静都不会背离自然之理,因而终身也就无所谓荣誉。所以说:“达到像那些无知的东西就可以了,不需要圣贤,连土块都不会失道。”豪杰们都讥笑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所能做到的,讲的是死人的道理,真是怪异的主张。”

解说:

彭蒙、田骈、慎到等稷下学派的思想舍弃是非,只求苟免;庄子的主张是避免刑罚,逍遥自在。前者是无所作为,后者是顺随事物而为。

12.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1〕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2〕窢(huò)然〔3〕,恶〔4〕可而言?”常反人,不见(注1)观〔5〕,而不免于魭(輐,wǎn)断〔6〕。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wěi)〔7〕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8〕。虽然,概〔9〕乎皆尝〔10〕有闻者也。

〔1〕不教:无言之教。〔2〕风:风教。〔3〕窢然:迅速的样子(陈红映等))。“窢”,风迅速吹过的声音(曹础基)。〔4〕恶:何。〔5〕不见观:不为人欣赏。“见”,被。〔6〕魭断:指难免于受罪(曹础基)。〔7〕韪:是,对。〔8〕不知道:不懂得大道。〔9〕概:梗概(成玄英)。〔10〕尝:曾。

(注1)见:有的版本作“聚”(《释文》),高山寺卷子本作“取”(于省吾)。

译文:

田骈也是如此,他去向彭蒙学习,接受了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古代得道的人,只是达到了既不肯定、又不否定的境界。他们的教诲寂静无形,哪里可以用语言表达呢?”这种学说违背人之常情,所以不为人所欣赏,有时还不免受罚。他们所说的道不是真正的道,所说的对也难免被认为是错的。彭蒙、田骈与慎到不懂得真正的大道。不过,他们都听说过大道的概略吧。

解说:

彭蒙、田骈虽然与庄子一样主张无是无非,但彭蒙、田骈却违背人之常情,而庄子的无是无非恰恰要求行为上与常人没有区别(《德充符》:“有人之形。”)。只有做到了行为上与常人没有区别,才能真正做到无是无非。

13.以本〔1〕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2〕为不足,澹然〔3〕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4〕老聃〔5〕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6〕,主之以太一〔7〕,以濡(rú)弱〔8〕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1〕本:大道。〔2〕有积:贪而储积,心常不足(成玄英)。〔3〕澹然:恬淡的样子。〔4〕关尹:姓尹,名熹,字公度,周平王时任函谷关令,所以称为之关尹。〔5〕老聃:姓李,名耳,字聃。〔6〕常无有:常无、常有,或常、无、有。参见《道德经》第一章。〔7〕太一:有、无合一的状态,参见《道德经》,或《庄子》之《齐物论》篇。〔8〕濡弱:柔弱(陈红映等)。

译文:

认为大道是精微的,万物是粗疏的,有积存是不足的,恬淡无为与神明共处。古代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关尹、老聃听到这种风教就喜好。以“常”、“无”、“有”建立学说,以“太一”为其学说的核心,以柔弱谦下为表现形式,以保持虚寂状态不伤害万物为实质。

解说:

这一派学说以“常”、“无”、“有”建立学说,以有、无合一的混一状态为其学说的核心,顺随外物,因而在世俗生活中会柔弱谦下。

14.关尹曰:“在己无居〔1〕,形物自著〔2〕。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惚)乎若亡(无)〔3〕,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1〕居:居处,指成见。〔2〕著:彰显,显露。〔3〕芴乎若亡:恍惚若无。

译文:

关尹说:“自己没有成见,外物就自行显现。变动时就像流水,静止时就像明镜,反应时就像回音。恍恍惚惚如无物存在,静寂就像清虚一样(无有),寂静如清虚。混同于万物就和谐,追逐外物就有失,从不与人争先,而常常跟随在他人之后。”

解说:

本段阐述关尹的思想:忘我而随物,如音之随声,不追逐外物,所以在世俗生活中,不与人争先,而顺随他人。

15.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1〕。”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2〕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3〕。其行身〔4〕也,徐〔5〕而不费〔6〕,无为也而笑巧〔7〕;人皆求福,己独曲全〔8〕,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9〕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10〕于物,不削于人〔11〕,可谓至极(注1)。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1〕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见《老子》第二十八章。今本《老子》“知其白”句在“知其雄”句前。〔2〕无藏:没有积蓄。〔3〕[岿然而有余]:刘文典认为这一句与上一句重复,应该删除。“岿然”,高大充实的样子。〔4〕行身:立身行事。〔5〕徐:从容。〔6〕费:损失。〔7〕笑巧:笑人之巧。〔8〕曲全:委曲求全。〔9〕约:俭约。〔10〕[容]:高山寺本没有“容”字(王孝鱼校)。〔11〕不削于人:不侵削于人也(成玄英)。

(注1)可谓至极:高山寺本为“虽未至于极”。陈碧虚《庄子阙误》为“虽未至极”。

译文:

老聃说:“知道刚强的,却持守柔弱,成为天下众流的溪涧;知道明亮的,却持守暗昧,成为包容万物的山谷。”人人都争先,自己独自居后,说宁愿承受天下的污辱;人人都追求实在的,自己却自守虚空,不敛藏反而感到有余,那么的充实而有余。他立身行事,从容闲适不费精神,无所妄为而嗤笑智巧;人人都在追求幸福,自己却委曲求全,说只求避免灾祸。以精深为根本,以俭约为纲纪,说坚硬的就容易毁坏,锐利的容易折损。宽容待物,不侵削别人。这可以说达到了极点。

关尹和老聃,真是古代博大的真人啊!

解说:

懂得什么是刚强,却持守柔弱的位置;知道什么是显扬,却持守世俗耻笑;所以回避世俗所推崇的好胜、智巧,而处在世人所回避的柔弱、无为。可以看出,老子心中还是有刚与柔、荣与辱之分,只不过能守弱守辱而已。与之不同,庄子连强与弱、荣与辱的区分都没有,完全是忘我地顺随外物。

16.芴(惚)(注1)漠〔1〕无形,变化无常,死与(欤)?生与(欤)?天地并与(欤),神明往与(欤)!芒(茫)乎何之〔2〕,忽乎何适〔3〕,万物毕罗〔4〕,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5〕〔6〕之说,荒唐〔7〕之言,无端崖〔8〕之辞,时恣纵〔9〕而不傥〔10〕,不以觭(奇,jī)〔11〕见(现)之也。以天下为沈(沉)浊〔12〕,不可与庄(注2)语〔13〕,以卮言〔14〕为曼衍〔15〕,以重言〔16〕为真〔17〕,以寓言〔18〕为广〔19〕。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傲)倪(睨)〔20〕于万物,不谴是非〔21〕,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22〕而连犿(fān)〔23〕无伤也。其辞虽参(cēn)差(cī)〔24〕而諔诡〔25〕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26〕,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27〕、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28〕,深闳〔29〕而肆〔30〕;其于宗也,可谓稠(注3)适〔31〕而上遂〔32〕矣。虽然,其应于化〔33〕而解于物〔34〕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35〕,芒(茫)乎昧乎〔36〕,未之尽者。

〔1〕漠:寂。〔2〕之:往。〔3〕何适:何往。〔4〕毕罗:全部包括。〔5〕谬:虚(陈红映等)。〔6〕悠:远。〔7〕荒唐:广大不可测度(曹础基)。〔8〕端崖:边际。〔9〕恣纵:放纵。〔10〕傥:无拘无束。〔11〕觭:一端之言(陈红映等),指成见。〔12〕沈浊:沉迷不误。〔13〕庄语:庄重的言论(曹础基)。〔14〕卮言:顺随自然无成见的言语,见《寓言》篇。〔15〕曼衍:变化不定随物推移。〔16〕重言:为人所重之言,见《寓言》篇注。〔17〕真:真心话。〔18〕寓言:寄寓他人他物的言论,见《寓言》篇注。〔19〕广:阐发。〔20〕敖倪:傲视。〔21〕不遣是非:无是无非。“遣”,责问。〔22〕瑰玮:奇特。〔23〕连犿:宛转(陈红映等)。〔24〕参差:变化多端。〔25〕諔诡:奇异。〔26〕已:止。〔27〕外生死:把生死置之度外。〔28〕辟:透彻。〔29〕深闳:深广。〔30〕肆:广阔无边。〔31〕稠适:调和,和谐(曹础基)。〔32〕遂:畅达。〔33〕应于化:顺遂事物的变化。〔34〕解于物:能从物的羁绊中解脱。〔35〕蜕:脱离。〔36〕芒乎昧乎:犹窈冥也(成玄英)。

(注1)芴:高山寺本及《续古逸丛书》为“寂”字。

(注2)庄:有的版本为“壮”字。

(注3)稠:有的本版为“调”字(《释文》。

译文:

恍惚虚寂而没有形迹,变动不居而没有常规。死呀生呀,与天地并存,与自然同往!恍恍惚惚往哪去?飘飘忽忽往何处走?包罗万物,不知归宿。古代的道术有这一方面的内容。庄周听到这方面的风教就喜爱。他用虚远无稽的话语,看似荒诞的谈论,漫无边际的言辞,常常任意发挥而不偏执,不以一偏之见来阐释学说。认为天下的人都执迷不悟,没有办法用严肃的语言来讨论问题,因而常以顺合自然之言来推衍,借重他人的话语来使人信服,用寓言的方式来阐发事理。独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视万物,不拘泥于是非,因而与世人相处。他的著述虽然雄奇伟异,但行文宛转不妨害道理。他的言辞虽然变化多端,但奇异可观。它的书内容丰富,不可穷尽,上与造物者同游,下与忘怀生死、不分终始的人为友。他对于道的阐释,宏大而又通达,深远而又博大;他对于道的探讨,可以说是和谐适宜达到了最高的境界。虽然如此,他顺应外物的变化而解脱事物的束缚,他的道理无穷无尽,他的学说始终不离大道,茫昧深远,不可穷尽。

解说:

本段解释庄子的思想:无我而顺物。与老子思想不同的是,他的学说没有柔与弱、刚与强等分别对待的区分。

17.惠施多方(注1)〔1〕,其书五车〔2〕,其道舛(chuǎn)驳〔3〕,其言也不中〔4〕。历物之意〔5〕,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6〕。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7〕。天与地卑,山与泽平〔8〕。日方中方睨(ní),物方生方死〔9〕。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10〕;万物毕同毕异〔11〕,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12〕,今日适越而昔来〔13〕。连环可解也〔14〕。我知天下(注2)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5〕。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1〕多方:多方术,指学术广博。〔2〕其书五车:一指藏有五车书,也可指他著书五车(林希逸等)。〔3〕舛驳:错误杂乱。“舛”,乖。“驳”,色杂不同。〔4〕不中:不合于道。〔5〕历物之意:分析事物之理。“历”,分析。“物”,事物。“意”,含义。〔6〕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最大的大到无限,叫做“大一”;最小的小到无法分清内外,即无大小,叫做“小一”。可参见《秋水》篇的分析。〔7〕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物可以薄到没有厚度,但却能积累到千里。薄与厚的关系与“至大”与“小一”的关系一样(小到没有大小,大到无限)。〔8〕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从地上看,天比地高。但从天上看,则地比天高。因此,天与地一样高。高与低是相对而言的。同样,山与泽一样平。“卑”,低。〔9〕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太阳正中就偏斜,万物出生同时就开始消逝。阐明事物的变动不居性,可参见《齐物论》。“睨”,斜。〔10〕大同而与小同异:万物都是物,因而都没有差别(齐物),即大同。但物又有各自的类型,这些类型就是小同。小同与大同是不一样的。〔11〕万物毕同毕异:万物都是物,这是“毕同”。同时,每个物都有自身独特的本性,因而物与物完全不同,这是“毕异”。“毕”,完全。〔12〕南方无穷而有穷:南方这个方向可以无限延伸,即“无穷”,但既然说到南方,相对全方位而言,它就是有限度的,即“有穷”。〔13〕今日适越而昔来:从我本身行为看,我今天才到越国去;但从内心看,我昨天就知道越国,否则我怎么能出发来越国呢?所以说心昨天已经来了。“适”,去。〔14〕连环可解也:连环本来不可解,但它是在不断的消逝之中,消逝就是“解”。一说以不解为解。〔15〕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这句话难以解读。作者认为,这里的天下是指当时列国的版图。因此,按照常识,天下的中心应该在燕之南、越之北。但是,如果仔细分析起来,又没有哪一点(中心)到四边的距离都相等,即不存在中心。既然如此,天下的中心就只可能在燕之北、越之南了。“是”,此,这。

(注1)惠施多方:有人认为,“惠施多方”以下的文字属于另外一篇。

(注2)下:《释文》和成玄英疏没有“下”字。

译文:

惠施的研究涉及多方面,他的著述多达五车之多,但他的观点相当驳杂,言谈也多不合道。他分析事物自身之理,说:“极大而没有范围的,称之为‘大一’;极小而没有再小的,称之为‘小一’。没有厚度以致无法累积,但可以扩展到千里。天与地一样的低,山与水泽一样的平。太阳刚正中就偏斜,万物刚出生就灭亡。物与物之间大的方面相同而小的方面不同,叫做‘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也完全不同,叫做‘大同异’。南方没有穷尽但也是穷尽,今天去越国而昨天已来过。连环可以解开。我知道天下的中心在燕国的北边、越国的南方。普遍地爱万物,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

解说:

本段列举惠施的几个论题,从中可以看出名家的特色。具体的含义较为复杂,参见注释。

18.惠施以此为大,观〔1〕于天下而晓辩者〔2〕,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3〕,鸡三足〔4〕,郢有天下〔5〕,犬可以为羊〔6〕,马有卵〔7〕,丁子有尾〔8〕,火不热(注1)〔9〕,山出(注2)口〔10〕,轮不蹍地〔11〕,目不见〔12〕,指不至,至不绝〔13〕,龟长于蛇〔14〕,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15〕,凿不围枘(ruì)〔16〕,飞鸟之景(影)未尝动也〔17〕,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18〕,狗非犬〔19〕,黄马骊牛三〔20〕,白狗黑〔21〕,孤驹未尝有母〔22〕,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23〕。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1〕观:显示。〔2〕晓辩者:晓示辩论的人。〔3〕卵有毛:卵中含有成为羽毛动物的可能。〔4〕鸡三足:鸡之足“实”为二,鸡足之“名”为一;名与实合而为三(公孙龙的论证)。〔5〕郢有天下:从上文“毕同”的观点看,郢与天下都是相同的,因而有天下的属性,即“郢有天下”。“郢”,楚国的首都,在今湖北省江陵。〔6〕犬可以为羊:犬和羊都是四足动物。一说“犬”、“羊”等名称都是约定俗成的,称“犬”为“羊”也可以。〔7〕马有卵:马由马生,出生之初也如卵。〔8〕丁子有尾:蛤蟆生于蝌蚪,而蝌蚪有尾巴,所以说蛤蟆也有尾巴。“丁子”,楚人呼虾蟆为丁子也(成玄英)。〔9〕火不热:热与冷是对火的主观感受。一说火热需要一定的条件。〔10〕山出口:呼于一山,一山皆应,一山之声入于耳,形与声并行,是山犹有口也(司马彪)。〔11〕轮不蹍地:车轮转动时,只是一点着地,不能同时着地,所以说“轮不蹍地”。〔12〕目不见:眼睛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看见东西(如在黑夜),需要一定的条件,同时,眼睛也不是能看见所有的东西,所以说“目不见”,与“轮不蹍地”论证方式一样。〔13〕指不至,至不绝:概念不能完全表达事物,即使能表达也无法穷尽事物。〔14〕龟长于蛇:长短取决于参照物,大龟可以长过小蛇。〔15〕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与绝对的方与圆比,规与矩不合绝对的方与圆的要求。〔16〕凿不围枘:凿枘是相合的,但从绝对的要求看,总会有缝隙,不完全相合。“凿”,孔,即卯眼。“枘”,孔中之木,即榫头。〔17〕飞鸟之景未尝动也:动静是相对的,飞鸟的影子相对于飞鸟是不动的。一说意为:飞鸟是动的,但某一瞬间是不动的,因而影子也是不动的。〔18〕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在某一瞬间,飞箭的箭头既可以说是不动,也可以说是不止。“镞”,箭头。“矢”,箭。〔19〕狗非犬:大的叫为犬,小的叫狗。大小不同,所以说“狗非犬”。〔20〕黄马骊牛三:与“鸡三足”命题一样,黄马、骊牛各是一,称呼“黄马骊牛”的名也是一,合在一起为三。“骊牛”,黑牛〔21〕白狗黑:白狗身上有黑的(如眼珠),因而白狗也可以说是黑的。一说白狗、黑狗都是狗,因而白狗是黑狗。〔22〕孤驹未尝有母:孤驹的含义就是无母之驹,即“未尝有母”,但实际上孤驹曾经也是有母的。〔23〕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每日取一半,总还是留下一半。“捶”,杖。

(注1)火不热:高亨据司马彪注认为“火不热”一句后还有“水不寒”句。

(注2)出:马叙伦人为应为“有”字。

译文:

惠施认为这些是最大的学问,向天下人宣说,告诉天下的好辩者。天下的辩者也喜欢这些辩题:卵中有毛;鸡有三只脚;楚国郢都包含了天下;犬可以是羊;马有卵;虾蟆有尾巴;火不热;山有口;车轮没有碾地;眼睛不能看见东西;名称不能反映事物的实际,即使能反映实际也可能不穷尽;乌龟比蛇长;用矩不能画出方形,用圆规不能画出圆形;卯眼与榫头不能完全吻合。飞鸟的影子不曾移动过;飞逝的箭头也有不前进不停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加黑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驹不曾有母;一尺长的木棍,每天截去一半,一万年也截不完。辩者用上述命题跟惠施相对答,终身没有穷尽。

解说:

本段继续列举惠施喜欢与人辩论的的几个命题,具体含义参见注释。

19.桓团、公孙龙辩者〔1〕之徒,饰〔2〕人之心,易〔3〕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4〕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注1)之辩,特〔5〕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dǐ)〔6〕也。

〔1〕桓团、公孙龙辩者:二人都是赵国人。“桓团”,姓桓,名团;“公孙龙”,姓公孙,名龙。〔2〕饰:迷惑(陈红映等)。〔3〕易:改变。〔4〕囿:局限。〔5〕特:独。〔6〕柢:大略(陈红映等)。

(注1)人:唐写本没有“人”字。

译文:

桓团、公孙龙等都是善辩的人,他们能蒙住人的心智,改变人的想法;虽然堵住别人的嘴,却不能折服人心,这就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运用他的智巧与人辩论,专门跟天下的辩者创造怪论。这就是他们的大体情况。

解说:

本段指出桓团、公孙龙等的名家思想存在的问题:能堵住人的嘴,却不能服人之心。

20.然惠施之口谈〔1〕,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2〕乎!”施存雄而无术〔3〕。南方有倚{畸}〔4〕人焉曰黄缭〔5〕,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6〕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7〕,犹以为寡,益〔8〕之以怪〔9〕。以反人〔10〕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11〕与众不适〔12〕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途)〔13〕隩(ào)〔14〕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蚉(蚊)〔15〕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16〕!夫充一尚可〔17〕,曰愈贵道,几〔18〕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dài)〔19〕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返),是穷响以声〔20〕,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1〕口谈:口才。〔2〕壮:大。〔3〕施存雄而无术:有惠施的雄才在,就无人敢称道自己的了(曹础基)。〔4〕倚{畸}:有版本为“畸”字(《释文》)。畸人:异人。〔5〕黄缭:姓黄,名缭,楚国人,辩者。〔6〕不辞:不辞谢。〔7〕已:止。〔8〕益:增加。〔9〕怪:怪诞。〔10〕反人:违反人情。〔11〕是以:因此。〔12〕适:适合。〔13〕涂:道。〔14〕隩:弯曲(陈红映等)。〔15〕蚉:蚊子。〔16〕庸:用。〔17〕充一尚可:尚可当作一家之说。〔18〕几:危险。〔19〕骀:放荡(陈红映等)。〔20〕穷响以声:用声音来追逐回回响(曹础基)。

译文:

然而,惠施自以为其口辩是最高明的,他说:“天地多么伟大呀!”惠施虽有雄辩之心,但无道术。南方有个奇怪的人,名叫黄缭,问天不坠落、地不塌陷、风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不加推辞就回应,不加思索就对答,遍说万物的道理,滔滔不绝,无休无止,还觉得不够,还加上些怪论。他将违反常识的东西说得就像真的似的,想胜过他人以求取名声,因而总与众人无法相处。他轻视内心修养,只追求辨析外物,他的路总是曲折。从天地之道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像是一只蚊子、一只牛虻那样徒劳,对万物有什么用呢!充当一家之说尚可,但要用来说明珍贵的大道,那就危险了。惠施不能安于大道,为外物分心而不知道倦怠,最终只获得辩者的名声。可惜啊!惠施的才能放荡而无所得,驰逐外物而不知回头,这就像用声音追逐回响,让身体和影子竞走一样,真是可悲啊!

解说:

大道无关乎分别之知。惠施以分别之知看待大道,最终只能把自己陷入分别对待的网络之中而不能自拔。